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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001我年轻时的朋友047缓步077透视法111于洪167活人秘史215羽翅245凌空271漫长的季节309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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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年轻时的朋友主教学楼是苏联人设计的,沿街而落,坐北朝南,总共三层,左右以中轴对称,近似涅瓦河畔的冬宫,一把灵匕人大地的腹中,孕育着圣母、圣徒与圣子。始建于一九五一年,盖了两年半,中途停工一段时间,许与国际形势有关。外墙斑驳,经年涂改,标语被拆成了笔划,如同折线,向上延至无尽。顶部镶着一颗泛暗的钢制五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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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底下还有一柄斧头和一把镰刀,于一九五八年某日连夜拆除,去向不明,仅存这颗五角星,重新钉嵌,移至正中央,风雨不蚀,透着幽沉的赤色。外墙黄绿相交,一度长满了爬山虎,不知何人所植,密布覆盖,像远古异兽的鳞片,彼此挤压倾轧,渗出汗液,楼体沉静,隐圈其中,也像虫族的暗室巢穴,一张一弛,缓慢地呼吸着,吐出瘴气与毒液。后因植物长势凶猛,遮光过度,壁虎栖息繁衍,墙体开裂,瓦面可危,不得不一次次地请人修整,校方对此甚为头疼。一九九七年,两位外地口音的男性拜访后勤处,带来了五箱苹果,两桶干斤装白酒,以及一种自已调配的药水,呈油状,颜色接近止咳糖浆,如被夕阳烧过,装在玻璃器血里,据说功效显著,目前尚处保密阶段,正在申请科研专利,只需随意喷洒在叶片上,过不了几天,便可自行掉落,且不再生长,绝无后顾之忧。校长亲自督阵实验,后勤主任献出办公室里的一盆君子兰,遵照瞩咐,先以茶水稀释药水,平稳倾入搅动,文加人半箱消过氯气的自来水,一并灌入喷壶,轻轻按压,射出水雾,均匀落洒在宽厚油绿的叶片上面。校长极为满意,很享受这一过程。当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上赵本山与绑着头巾的范伟联手出演小品《红高梁模特队》,里面有句台词,形容时装模特的登台亮相也如在给作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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洒药:收腹是勒紧小肚,提臀是要把药箱卡住,斜视是要看清果树,这边加压,那边喷雾。为此,校长召开了一次誓师大会,动员全校教职员工上阵,为学生们做好表率,齐心协力,共同铲除反动祸患。实验很成功,没过多久,那盆君子兰的叶片尽数枯亡,向内萎成一朵,如被抽去了筋脉与血液,仍保持着一种小小的绽放形状,似可团人掌心。校长命人拍下一张照片,储存记录,以供后来者借鉴参照。二○○四年,校史馆重新开放,我们班级被派去清扫卫生,灰尘铺天盖地,滚滚袭来,大小物件凌乱散落,没有历史,全是破烂。邱桐后来跟我说,她见到了当年的这张照片,装在一个旧文件袋里,保存完好。我不太信,问她说,真有?她说,骗你干啥。我问,到底长啥样?她说,就跟冬天里你的鸡巴篮子似的,缩缩着,冻成个逼型。我说,我跟你没法磅。她说,不是你非得问的么,我还犹豫着要不要揣回来,给你留个纪念,后来想了想,好像也不大吉利。两位外地男性是跟后勤主任一起被抓起来的。那时,人们醒悟过来,他们儿个长得有几分相似,特别是嘴部肌肉,讲话时总爱往右侧轻咬一下,似要将那些出来的句子再吞回去。三人本是兄弟,另外两位在老家的化工厂上班,老大当库管,身体不好,有糖尿病,老三是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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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闷头闷脑,不善言辞,有过婚史,媳妇被打跑,留了一个四岁的孩子,患有小儿麻痹。厂子周转不灵,工资拖欠一年有余,厂长说,要钱的话,那是一分也没有,要我的命,那也是一分不值,东西都摆在这里,谁有办法销出去,那算谁有能耐,谁有能耐,谁就能走进新时代谁的心情就豪迈。所以,不光是为了生计,也想要活得豪迈一点,老大和老三承接军令,运出一车浓硫酸,往西再往西,直接奔了过来,在郊区租了间平房,套上起毛的西装,揣看介绍信,四处苦心推销,几个月过去,持续碰壁,毫无成果,俩人成天脸对着脸,闷头抽旱烟,互相看不顺眼。跑到学校里向老二求助,实在是走投无路,才有此下策。后来东窗事发,也不是因为这些爬山虎,事实上,那次修整的效果不错,可谓历年最佳,叶脉迅速枯死,争先恐后地掉落下来,折绕成枯林,盘踞在地,如蜕掉的一层死皮,或化疗后脱落的大把头发。只是清理起来有些麻烦,需三五人一起,抱在胸前,连拖带拽地移出校门,情态近于那幅世界名画,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事故起因是储存车罐的泄露,开始是一点一点向外渗,随后窟窿渐大,锈蚀严重,无法判定是否人为。平房不远处就是大片的农田,种着一株株玉米,已进入蜡熟期,籽粒由绿转黄,形状饱满,长得很密,还有一道民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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沟渠,罐车就停在旁边,当日无风,平静流淌着的黑水里突然向外鼓出白汽,升成一道十几米的烟柱,笔直射向天空,味道刺鼻,无人敢去接近。上报之后,拉来好儿卡车的建筑材料,大家戴着口罩,抄起家里的脸盆,盛看石灰往上面铺,又盖了几层厚厚的沙土,如在埋棺,即便如此,百雾还从地底往外面钻,粘滞在空气里,许久不散。农田肯定是废掉了,被冲毁的也不仅是庄稼、水渠,还有那间平房的狗窝和地洞,他们兄弟养的杂种狠狗早就不知跑去何处,而在灌满黑色液体的地洞里,意外发现了一具尸体,腐蚀严重,似被镂空,身体蜷在一处,看着像小孩儿或者一位何楼的老者,地洞外边是两把铁锹和一副尿黄色的橡胶手套。没人知道死掉的是谁。我问邱桐,这事儿你咋这么清楚?她说,废话,后勤主任是我爸,剩下的那两位,一个是我大爷,一个是我老叔,都实在亲戚,你可别给我说出去啊。我说,原来你家的基因这么出色。她说,是,你看看办。我说,我现在有点想去退房,还来得及吗?邱桐说,怕了?我兜上裤子,说道,也不能这么讲。邱桐伸手过来,扒拉了两下,说,你看,又往回缩,真随你啊,啥也不是。我说,内心多少泛起一点波澜。邱桐说,咋还拽上词儿了,这会儿又显你是语文课代表了。我说,我谁也代表不了。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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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从床上出来,搂紧我的腰部,半天不放,空气静默。我咳嗽了两声。她说道,要不,我给你嗦嘞两口?我说,那委屈你了。邱桐听后,一脚将我端开,说道,怎么也不要个逼脸,你以为自己是谁啊。我一边骑着车,一边在心里忿忿不平,我没以为自己是谁,你也不要以为自己是谁,我啥也不是,你也不是个啥。邱桐横跨在后座上,两手乱晃,也不楼我,她的腿偏长,脚掌要保持着上抬的状态,才不至于拖到地面,我骑得飞快,故意往沟里引,她一声不,像在赌气。付完房费,我兜里还剩二十五块钱,她一分也没有,避风塘十八元一位,时间不限,枣茶随便喝,没了自己续,还能吃瓜子,下跳棋,看过期的彩图杂志。我进去后,在角落里找了个座儿,越想越不是滋味,恨不得把自已埋起来。没过儿分钟,邱桐跟着一大帮外校的混了进来,勾肩搭背,有说有笑,不知道怎么聊上的,她就是有这个本事。落座后,还陪着打了几把扑克,扫视一周,才回到我这边。我没理她。邱桐自斟自饮,一口气喝了半壶水,问我,最近肖旭跟你说我啥没?我说,没。我问她,孔晓乐跟你说我啥没?她说,说了。我说,啥。她说,说看你好像一个根号二,遥哪出溜儿。我说,啥意思。她说,身高,一点四一四。我说,我操你妈啊邱桐。她说,别自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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嘛,你看你这个人,又不是我说的啊,我就不这么认为,我觉得你很高大,特别威猛,身体灵活,动作矫健,烫个头就能去演《灌篮高手》,登梯暴扣,你看我说的行不我现在根本想不起来,为何那时每天要跟邱桐待在一起,虽是同桌,但不至于课余时间也往一起凑。有段时间,我总觉得自己是她爸,只要她一叫唤,我就像接到了某种指令,立即奔去查看情况,解决问题。得知她爸进去之后,我就不怎么敢往这方面想了。我知道,邱桐不喜欢我,她喜欢能在晚会上说相声的,懂点儿杂技曲艺,爱好很独特。当然,我也不喜欢她。我谁也不喜欢。非得挑一个的话,可能比较倾心于孔晓乐,梳个五号头,长得干干净净,不多说话,据说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从小就读过不少世界名著,比我可强多了,我就看过几本作文选,不属于一个系统的。有一次,老帅让孔晓乐朗读自己的作文,什么题自忘了,反正里面引了一句米兰·昆德拉,当时我心尖儿一颤,如蝶破茧,迎向光明新世界,既有酸楚文有甜蜜。原因是前一天在网吧里听过首歌,里面唱道,你终将认识一个女友,在她面前,你不小心掉出一本米兰·昆德拉。我是没掉,但孔晓乐掉落在我的面前,轻轻地,刷然而至。我觉得这就是命运。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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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桐不这么认为,她觉得不论轻还是重,都没什么不能承受的,你不受着呢么,我也在受着,她妈跟她说过,人生无非就是三个字儿:活受罪。我说,这是一个词儿,习惯俗语,不是三个字,你语文真的太差了。邱桐说,不对,得先分开来看,活,人嘛,无论你我,都在活着,受,意思就是承受,忍受,自作自受,反正都不好受,罪,出生之前就有,活着也有,像钟乳石一样倒悬在洞穴里,一点一点生长,世界也就是一个溶洞,喀斯特地貌,我们坐着小船从此经过,你看,我的比喻是不是还行,所以,连在一起,不是活着就要受罪,而是得去感受我们的罪,这样才算活着。我说,你跟我在这儿排列组合呢?她说,你就说有没有道理吧,受不受教育。我说,不受。邱桐说,那你觉悟不够。我说,我也没罪。邱桐说,像你能说了算似的。我说,你妈说了算,行不。我猜我是我们班里唯一见过邱桐她妈的人,高中三年,她妈连一次家长会都没来过,这导致我有时觉得邱桐是个孤儿,无依无靠,进而又多出几分莫名的怜爱。后来有一次,我骑车送她回家,她妈在街边喊住我们,穿一身淡黄色的睡衣,裤脚儿飞边子,看着脏兮兮的,手里掐着烟卷,我跟她妈问好,她妈连忙热情地点头回应东一句西一句,嘘寒问暖,表现出来一种令人难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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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谄媚之态,邱桐的脸沉在一旁,半天不讲话。那一刻,我几乎确认了自已就是她爸,也即这个女人的前夫,离异之后,负责照应女儿,起早贪黑,含辛茹苦,将女儿抚养长大。这些年里,她一定做过许多对不起我的事情,那些虚假的笑声意味着无可弥补的愧疚。而我到底会不会原谅她呢?确实想不清楚,有点超纲。她妈长得跟邱桐一点也不像,个子矮,小脸盘儿,妆化得很浓,眼睛滴溜乱转,看着发贼。我问邱桐,你妈平时是干啥的?她说,做买卖的。我就不再往下问了。那些年里,如果谈起一个人的职业,不管是做买卖,还是炒股票,或者干工程,其实都是在说,没有工作,靠打麻将为生。我当时不太理解这一点,月有阴晴,赌有胜负,再怎么厉害的高手,也要讲一点运气,无法一直赢下去,更不可能每天都往家里拿钱,负担日常开销。后来等到我彻夜打牌时,才反应过来,打麻将也不是为了赢,而是一种构建自我认同的方式,以最小的单位对外部世界进行一次抗诉,也就是说,必须要维持着一种根本性的运动,投入自身拥有的时间与意义:四个人团结紧张地结成一桌,那便是精神上的守望与互助,而打出去的每一张牌,又都是一次次的独立行动。邱桐家住的房子很旧,楼前有一座残破的环形花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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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外两层,无人打理,里面没花,也不长草,全是碎玻璃和砂砾,蚂蚁爬来爬去。她上楼后,我总在花坛边上坐一会儿,再骑车回去,精神恍惚。邱桐说,我有时候在楼上看你一眼,就待在那边,也不知道想啥,装他妈深沉。我说,不是,我本来就深沉。邱桐说,我不知道你?我说,咱俩这事儿,你到底怎么想的。邱桐说,其实我那天一进房间,就后悔了。我说,我也是。邱桐说,咱俩真不至于的。我说,我也这么觉得。她说,后来方幸,没成,我还挺感激,不然现在算咋回事,对吧,我就想试一试,俩人儿抱在一起,到底是啥感觉。我说,你这么说,那我就放心了,之前好几宿没睡着。邱桐说,本来也什么都没发生,别往心里去。我说,那行,但我还有一个问题。邱桐说,你问。我说,你这跟我是第几次?之前是谁呢?总共有几个?我都认识吗?邱桐说,这都他妈儿个问题了。我说,能不能跟我说一说。邱桐说,这些你就别管了,跟你关系不大,我妈还老跟我说一句话,你也记住,她说,别操没有用的心。高中期间,我对自已没有任何期许,无论是感情还是学业,好或者坏,都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不过,我有着一条自己的原则,时至今口,也是如此:我始终避免让自己成为一个灰溜溜的人。很难去描述这样的人到底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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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确实见过不少次。比如校史馆对外开放当日,毕业多年的校友回来参观,学校为此特意重做一块大理石牌匾,黑底金漆,嵌人墙内,校名那几个字是郭沫若当年题写的,被一位教职工私自存留下来,当作至宝,传给后辈,只是一张泛黄发脆的纸条,不过一作长,那天展示时,那位后辈小心地站在旁边,像一位没怎么得到过上场机会的守门员,举手投足生硬异常,精神高度紧张,生怕损坏或被盗去,结束后,饭也没吃,屁滚尿流地带回家里,摩着入梦,从此再未出现。以及,我那位离家出走的同学,留下一句话,说要骑着自行车去北京,找一幢最高的楼,从上面跳下来,以示对教育制度的抗议,两天之后,安安稳稳地回到教室,背起手来继续听课,没人关心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想有一大他自已也会明白,即便跳了下去,我们所能给予的也不过是鄙夷罢了。我们比制度本身还要残忍得多。再比如,我跟邱桐出去开房的那天夜里,我回到家后,睡得迷迷糊糊,听见我妈在厨房里骂我爸,原因是她刚翻过我的口袋,知道我这一天花掉多少钱。她说,这就是你的儿子,我他妈没白大没黑夜,快要卖血供他了,他拿着钱出去跟女的花,真随了根儿,以后这孩子我不管了,你自已管。我爸说,随了谁?我给谁花?我妈说,你以为我不知道?我爸说,我他妈怕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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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我妈说,不是有孩子的分儿上,我能跟你过?我爸说,你爱过不过。我妈又开始翻他的兜,钥匙撞在一起,稀里哗啦地乱响,然后她问,你的钱呢?我爸说,没了,花了。我妈说,花哪儿去了,不说明白,今天咱俩没完,我的话放这儿了。我爸说,逛窑子吃豆腐渣,该省的省,该花的花,就他妈花,操你妈的,我现在出去接着花。然后是关门的声音,总有一个人要离开。不是用力摔响,而是轻轻地,那么轻,锁舌弹出来又悄悄扣紧,合拢不动,怕把这个夜晚吵醒。我又想起孔晓乐的作文,这也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我搞不清自已到底是不是在做梦,也不想分辨。走出去的人们,总归是灰溜溜的,像那位揣着纸条的后辈,或者离家出走的同学,再或者我爸和我,懦懦不安,一无所有,灰溜溜地走在前面。人越是不想成为什么,就越会变成什么,如同一个诅咒,你所惧怕的事物总会来临,跑是跑不掉的。别操没有用的心二十几岁时,我目睹过很多次的坠落,它们在我的生活里接续发生,层出不穷,不正于背驰的成长行径、糟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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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经历与不可理喻的生存姿势,而是显现为一种真正的疲态。我亲见他们自行步人泥沼,任其摆布,打不起精神,四肢软弱,没有挣扎与抵抗。我感觉得到,接下来漫长的时光里,他们将渐渐沉没下去,悄无声息。甫一出场,便抵顶峰,之后竭尽全部的想象,也没有一个可供去往的方向,无法再次振作起来。我对此怀有一种深切的恐惧,时常提醒着自己,千万不可堕人其中,我与他们不同,更肮脏也更坚硬。米兰·昆德拉说过,人一旦沉迷于自己的软弱,便会一味地软弱下去,会在众人的自光之下,倒在街头,倒在地上,倒在比地面更低的地方。比地面更低的地方,无非艰险的溶洞,如洪钟,如塔林,仅可一人穿行,我从此游去,保持着绝对的机警,唯恐陷落,或被割裂身躯。事实上,多年之后,我发现这种忧虑毫无道理,预感悉数破产,那些凝滞其中的人们,总会寻得一个冲出重围的方法,如复燃的灰,轻而易举地将过往付之一炬,他们比我更加游刃有余,紧抱看命运,重新书写刻度,从此变成切合时宜的新人。我却依然行在死荫之地,劳作历险,耗尽心血,投人诸多的努力,只是艰难地维持着普通与平庸。我想,这并不存在公平和公正的问题,亦非个人境遇所能完整概括,当我们意识到自身不过是吸附在岩石、荒野与海洋上的一堆无机物,在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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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广大的虚空里环绕飞驰之时。我上一次见到邱桐是在二○○八年。高考过后,我们有过几次简短的通话,没什么要紧的事情,无非问询彼此的境况。她在重庆的一所三本院校读法律,军训时差点儿跟教官谈起恋爱,离别晚会上,寝室的女生合唱了一首刘若英的《后来》,下台之后,哭得一塌糊涂。邱桐问我,你听过没有。我说,没。邱桐说,那你应该听一听,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我说,很有道理,我爷就是,我很想念他。邱桐说,这些年来,有没有人能让你不寂寞。我说,没有啊。她说,不是,没问你,我说的是歌词。我说,问没问那也是没有。还有一次,她哭着给我打来电话,说接到母亲生病的消息,独自在医院里,没人照顾,而她正在备考,相距遥远,无法及时赶回,内心担忧,日夜不得安眠。她对我说,这么多年来,真是太不容易了,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守在一间旧屋里,度过冬夏,屈辱受尽,好不容易握到现在,母亲却又病倒了。接电话时,我在外面租的房子里,坐在床沿上,刚抽完一整根,精神灿烂流转,盯着满地的垃圾,眼里全是星空与河流,暗若丝绒,柔软得令人心碎。她还没讲完,我便开始痛哭起来,撕心裂肺,完全无法抑制。听见我的哭声,她沉默半响,反倒清醒一些,坚定地对我起誓道,谢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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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你听我说话,我一定要让她过上幸福的生活,全力以赴,在所不惜。我说,我的心里下雨了。她说,我也是。我说,妈妈啊。她说,是的,我的妈妈,我唯一的亲人。我说,妈妈,一起飞吧。她说,什么。我说,妈妈,一起摇滚吧。邱桐以及许多的朋友们,在那些年里,都使我感到无比困惑,仿佛自从分别之后,他们开启了一种向后的生长,逗留于时间的反面,重新拾起被遗落的情感,不再冲动、疯狂,变得规矩而正常,为进入另一个世界做好充分的热身准备,时光向前流去,他们看起来却更加年轻了。这种改变突如其来,我一度将之视为虚妄与伪饰,做梦都想着要去痛斥,也觉得总有一天,它们将自行剥落,从而显出本来的成色和质地。但这一天并不存在。或者说,它正逐渐远去,只在某个偶然的瞬间闪现小小的一角,虚虚实实,真伪难辨,之后便藏匿起来,无迹可寻。那一年暑假,我以复习英语考级为理由,没有回家,租住在学校附近,不怎么出门,也很少吃饭,每天近乎疯狂地打着游戏。当时,我很沉迷于一款仙侠题材的网游,晨昏颠倒,日均在线超过十六个小时,还负责组织管理一个帮会。我在里面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其中一个名为“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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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的机器”,拜人少林,游荡苍山,无起无念缘无灭,无相无我世无端。另外一个叫作“无政府主义著”,以笔为戟,梯云四纵,我身本似远行客,清秋剑气蔽苍穹。我偏爱后者所带来的操作体验,技能丰富,自由度很高,玩起来具备挑战性,在游戏里,我结识了不少朋友,还喜欢上了一个女孩。我在服务器里热爱争斗,行侠仗义,在社区里发帖撰写攻略心得,获得不少信任与敬重。大家喊我的名字时,常用简写,开始叫“政府”,后来觉得歧义过大,像在跟谁告状,就改叫“主义”,但也依然奇怪,私聊和公屏里经常读到这样的话:主义,今晚在哪里摆摊。或者:主义,带好你的队伍,战场上见。如果战败,屏幕暗下来的同时,还会出现一行血红的小字:无政府主义者已经阵亡。如果使用回城卷轴,则是一行绿学: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无政府主义者就此别过,诸位后会有期。邱桐放假返沈,想约我见面,我说没回家,还在学校里待着。她说,谈女朋友了?我想了想,说,没有。游戏里的算不算,实在说不好。她说,那我去看你吧。我说,来是可以,但我没什么钱了,食宿均需自理。说完这话的第三天,她坐了六个小时的火车来到我所在的城市。因为要组队打一个任务,我没去车站迎接,只发了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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址,直至收到她的信息,说已在楼下,我才很不情愿地套了件衣服出门。邱桐换了一个造型,看着比过去成熟不少。她穿着一件暗色碎花连衣裙,化了淡妆,挂着一对儿银色的耳钉,也不再扎马尾,一袭乌黑的直发,平平垂落,抚过肩膀。她跟我说,这叫离子烫,花了一百三,刚弄好的,问我好不好看。我说,还可以,跟从前确实不太一样了。她说,你怎么还这样,也没个变化。我反问她,我应该有什么变化?邱桐见我不满,又问道,咱俩几年没见了。我说,将近三年。她说,你跟其他同学还有联系吗?我说,没有,班级的群我都退了。邱桐说,这两天我看他们张罗着聚会呢。我说,我不去,你去吗?她说,肯定不啊,我这不是来看你了么。学校旁边开着一家火锅自助餐,二十五元一位,另收锅底十元,肉和青菜随便吃,不浪费即可,啤酒饮料也不限量。我带着邱桐来吃晚饭,这一路上,她特别兴奋,东瞧西望,看见什么都想问一问,话说个不停,我跟她讲,经济条件有限,就请这一顿,表示一下心意,你尽管多吃,最好能吃出三顿的分量,这样日后回忆起来,也显得我比较热情。邱桐拍着我的肩膀说,放心吧,用不着你,我妈给我拿钱了。我说,你妈身体如何?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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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遵医瞩,术后恢复得很快,坚持锻炼身心,天天出去跳舞打麻将。每张桌子上都摆了一个电磁炉,上面放着变形的铝盆,羊肉卷、鸭血、午餐肉、粉丝和青菜放在进门处的网筐里,只能捧着橘色的塑料托盘去夹,来来回回,走动不便,地上积着一层滑腻的透明油污。麻酱小料是调好的,得要死,两块钱一份,不提供免费纸巾,一块钱一盒。我们就着自来水煮火锅,血沫一层一层沸腾泛起,荡至边缘,我夹起一团翻滚着的碎肉片,放入口中,毫无滋味,如同被人塞进一把锯末。只吃了两口,邱桐便把筷子放下来,说道,这里跟重庆真没法比。我说,是吧,对付一口,意慢了,见谅。邱桐说,咱俩喝点酒吧要不。我说,不行,晚上有事儿,得保持清醒。她说,我都来了,你还有啥事儿,总不能去玩游戏吧。我说,就是游戏,今晚要开荒,我的位置很关键,跟你也说不清楚。邱桐叹了口气,说道,这么多年你都在千些什么啊。我抬头郑重说道,邱桐,咱俩就是同学关系,我不是你爸你也不是我妈,你以前告诉过我的话,我也还给你,记住,少操没用的心。邱桐说,你这人还挺记仇的。我平稳情绪,说道,没特意记,话赶着话儿,崂到这里,就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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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桐说自己的酒量不错,喝到第五瓶时,开始说胡话,破口大骂她的学校,还要教服务员说重庆方言,反复指导,发音不准的一律不放过。之后便趴在桌子上低声自语,怎么叫也不起来。我心里很急,也有点上头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游戏里的朋友发来信息,问我怎么还不上线。实在没办法,我拖着她回到我的住处,精神与体力濒临崩溃。这一路上,她吐了两次,一次在校门口的石桥上,与底下奔涌着的污水合流,第二次是在楼道里,我使劲拍打着她后背,她一边呕吐,一边自省道,这点儿酒让我喝得,也没多少啊。进屋之后,她一头栽倒在床上,我去厨房烧水,回来见她换了个姿势,单腿外露,夹着我的被子,咬住一角,迷迷糊糊地说,你可别碰我,听见没,不然我他妈饶不了你。我说,你放一百个心,我绝对不,但你也得答应我,想吐提前说话,不要弄到床上,我没法收拾。邱桐说,真他妈没良心,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谁能明白呢,我心里很苦。我说,人生之苦,始于有欲,或尊至帝王,或卑如草芥,皆念念不得逃脱,神明上苍,怜世人此般疯痴,乃采朝露,晚霞,绕越云雾,炼化五色奇石,育成灵兽种种,方置成幻境一处,名日太虚,凡人得此地者,有志抒志,望利得利,钟情得情,以解世间之苦也。还没等我说完,邱桐便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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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呼一吸,散出浓烈的酒味,如贪杯酣眠的小兽。太虚幻境的副本我打了四次,集结群雄,改换两套装备,均以失败告终。食人草,琴仙子,火麒麟,被无限复制出来,层层叠叠,蜂拥而至,我守在一处,招数用尽,无论怎么布置,始终无法应对。整个屏幕上,皆是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提示着我:幻境情志缠绵,一旦陷人,便无可逃脱。打到最后一局,已近凌晨,邱桐清醒过来,穿着我的拖鞋,自己去倒了一点热水,双手捂着茶杯,站在椅子背后,也不讲话。待我关掉电脑,沮丧地决定中正这个失败之夜时,她小声问我说,头还是很痛,能不能陪她躺一会儿。我重新铺好被褥,松开绑带,用力将窗帘拉严,最初的这一抹晨光里,久积的灰尘滚滚倾泄,在空气里游动,无声漂浮,落入我们的呼吸。邱桐穿着外套,还觉得冷,我将被子对折起来,全部覆在她身上,自已侧身缩于墙壁一侧。我说,睡看了就不冷了。她说,我到底喝了多少酒?我说,没数,记不清。她说,感觉也没多少。我说,不重要,心情问题。她说,可能喝的是假酒。我说,那不至于。她说,这酒叫什么名字,以前没喝过。我说,黑冰。她说,听着像毒品。我说,这个还行,零售也要一块五一瓶,不是最次的,本地还有一款更难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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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作公牛,味道接近于稀释过后的尿液,喝醉一次,保你三天起不来床,头疼得想给卸下来,看见酒字儿都迷糊。她说,黑冰,公牛,名学太怪了,行动代号似的。我说,也还好吧,名可名,非常名。她说,提到公牛,我总能想到那个篮球队,芝加哥公牛,你知道吧,我小时候不认识美国,也不知道什么芝加哥,听电视里老提,一直以为说的是石家庄,石家庄公牛队,也挺顺口,反正都仁字儿。我说,芝加哥,石家庄,可能也差不多,都很国际化。她说,我以前对国外没概念的。我说,我现在也没有啊。她说,跟你说个事情,我要出国了,下个学期做准备,学语言,毕业之后就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也不知道回不回来了,所以这次过来看看你。我说,去石家庄啊?她说,没跟你开玩笑,日本吧也许。我说,没想到,你妈这么厉害,打麻将也能送你出国,确实佩服。她说,不是,不是我妈的钱。我说,有人包养你了?她说,滚续子,我爸的。我说,你爸?她说,对。我说,你爸不进去了吗?给果树喷药,一嗒嗒,二嗒嗒,三嗒嗒,四大爷。她说,骗你的,还真信,我爸不是后勤主任。我说,那是?她说,地洞里的那具尸体,其实是我爸,快十年了,赔偿金刚发下来,他以前是化工厂的厂长。我说,我操。她说,尸体也不止一具,还一个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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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里的会计,坐办公室的,也在同期失踪,不太确定,但应该是她,我还见过两回,能说爱笑,梳着大波浪,见了我就接着,可亲了,性格特好,他们俩死前抱在一起,难解难分,加上腐蚀严重,处理草率,当时就以为是一个人。我说,原来如此,你妈背定挺恨他们的吧。她说,也还行,就那样,活着肯定恨,死了就算了。我起床撒了个尿,冻得直哆嗦,也是奇怪,不过八月份,夏天却正在褪去,空气渐冷,外面安静且萧条,像是沈阳刚入冬时,尚未供暖,寒风不息,四处透着阴,嘶嘶低叫,直往怀里。尿到一半时,我想到有一部电影里说过,我不害怕痛苦,当你生活在寒冷里的时候,你会感到爱的痛苦,并且无法割舍。爱不爱的,我不太有把握,痛苦是切实存在的,也难以舍离,这一点我深有体会。它们往往会转化为一种钻石,近于不朽,闪炼着坚硬的光,将我们的生活切剖开来,一分为二。我很懊悔,没在她处境艰难的时刻去重庆看望,向她倾诉,关于那些不太结实的情谊,我没那么喜欢她,只觉得理应这样去做,如若不然,便如此刻,我的慰藉再也无处安放了。我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喝醉后对我说过的另外一些事情,不是语言、教育或者感情问题,也不是那两具户体。她说,总有一个声音,仿佛从腹中上升,萦绕着她的手与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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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肩,对她说道:这就是你的选择,你无非想要如此。现在,这个声音也回荡在我的耳畔。我躺回到床上,邱桐仰着面,半闭着眼,将被子分过来一部分,我搭在腿上,翻了个身,斜卧在她旁边。我问她说,你想去哪里转一转,睡醒了我陪你。她说,你不至于因为这个来同情我吧,真没必要。我说,没那意思,忽然有点醒悟,你来一次也不易,再见不知何年何月了。她说,别了,要么你带我打打游戏。我说,什么?她说,刚才看了半天,感觉还挺有意思的。我说,你要愿意,那我没问题。她说,是不是还分个门派?我说,对,武当,少林,写帮,五毒,昆仑,唐门。她说,女孩儿一般选什么啊?我想了想,说,峨眉吧,也分为两类,一种使琴,峨眉俗家,断水迷心,造成对方大范围混乱;一种用剑,峨眉佛家,加攻加血,藏于方人之后。她说,后面一种能帮到你,对吧。我说,是,战场上必不可少,能迅速提升状态,我们一般管她们叫佛,只是辅助,没有什么伤害,杀不死人,玩着不太过瘾,所以很少有人去选择,茫茫武林,铠甲万千,一佛难求啊。她说,那行,我来当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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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我每年至少要去两次上海,一次在元旦过后,一次是在秋天,差不多十月底,都是参加行业内的展会。通常住在浦东区的一家快捷酒店,离机场不远,打车不到五十块钱。年初时,我办理人住,前台服务员看过身份证,跟我说道,你是沈阳的?我说,是,过来出个差。她很高兴,笑着说,真巧,我也是啊,我住皇姑区,岐山一校附近。我说,你在上海生活?她说,不是,假期在这里边玩边打工,今天是第三天上班。我说,休假这么早。她说,不是,我自已放了个长假,出来四处转转。我说,羡慕,年轻就是好。她说,那倒也没觉得。我说,当时都不这么以为,过后才能想明白。她说,先生,房卡请收好,电梯在楼的后面,右侧一拐,也需要刷卡,你是做什么的啊?我说,干工程的。退房那天不是她值班,换了个男的,说话声音很小,得像小女孩,手腕上露出来一点点的花臂文身,看着极不相称。我买了一瓶可乐,一块巧克力,放在前台,跟他说,请帮我留给你的女同事,沈阳来的那位。他有些困惑,仍点了点头,没再多问。然后我便出了门,不知为何,总觉得他一定不会转交,对他来说,这也许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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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棘手,无法处置。晚上九点的航班,我叫了个车先到市内,去见两位朋友,他们是一对夫妻,以前在游戏里认识的,很难得,关系一直维持到现在。丈夫在机场上班,曾是部队的飞行员,妻子一直没有工作,赋闲在家,有一段时间想开美容院,还问过我要不要入股,后来也没成。他们都不喝酒,生活规律、简朴,到约定地点后,带我去了一家美式风格的汉堡店,全实木装修,灯光昏暗,环境略显局促,但味道不错,薯条上还撒了黑松露。我头天醉酒,胃里吐得一干二净,身体发虚,没什么食欲,只是听他们讲话主要是妻子不停抱怨着丈夫。她说:你能信吗,他这个人真的太无聊了,十几年来,业余生活就两件事情,读书和看电视剧,而且只是一本书,一部电视剧,翻来覆去,无止无休,书就是《三国演义》,电视剧是《编辑部的故事》,那里面每一集的内容,听得我都快背下来了,他可一点也不腻歪,你服不服,反正我是服了。丈夫嘿嘿一笑,不置可否。妻子说:还别不信,我现在都能给你唱上一段儿,投人蓝天,你就是白云,投入白云,你就是细雨,在共同的目光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她唱得很忘我,我本来想着要不要鼓个掌,以示激励与尊重,刚顿了两秒钟,她又接着唱道:投人地笑一次,忘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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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人地爱一次,忘了自己,伸出你的手,别有顾虑,敲开你的心,别再犹豫。歌声停下来时,餐厅的音乐忽然抬高了音量,一曲轻快而逍遥的小调,像是剧集结束后渐人的广告部分,几位朋友在树荫之下并肩行走。我说,唱得我都要哭了。妻子挤着眼睛,笑道,太难听了是吧?我说,不是,唱得太好了啊。妻子说,你可别哭啊,你一哭,我也想哭。丈夫说,我也是。妻子说,谁问你了。丈夫继续嘿嘿一笑,取下眼镜,用纸币着脸。妻子说,有时候他出门上班,我实在没事儿做,就去游戏里看一看。丈夫纠正道,不是有时,是每一天。我说,我很久没登录过了。妻子说,后来几个天区合并在一起,冒出来很多不认识的,打得乱七八糟,相互吵个不停。我说,现在还有人玩吗?妻子说,也有,很少很少,队伍组织不起来,帮会都散掉了,一座座的空城里,没有活人,全是外挂,只有郊外的灰色野兔,偶尔蹦进来看一眼又再跑掉,我上了号,不去打怪,也不做任务,只是四处转一转。我又想到前台的那个女孩,此时此刻,好像所有人都是四处转一转,不为见到谁,也不为发生一点什么。妻子说,记得吧,你走之前,把账号密码留给我们了。我说,有印象。妻子说,对,技能加得特好,很威风啊,偶尔我也会登一下你的号,还见到过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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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你留言。我说,是吗,都说什么了啊。妻子说,有以前的仇家,开始一直追着骂,话都巨脏,光看着都嫌恶心,接着又说有点想你了,温情脉脉的,我一句没回过,你说人咋能这么分裂呢,也有问价要买装备的,还有跟你讲着悄悄话的,隔个一年半载,没头没尾地发来一两句。我说,说些什么?妻子说,记不太清,古诗词居多吧可能,有一句李煜的,这个我有印象,离恨恰似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小时候背过,还有个半句话,我年轻时的朋发啊,欲言又正,不知真体啥意思,起初我以为是系统白动发的,后来发现不是,我查过,好像是个佛,可能还是小号,级别不太高。我说,那很正常,追我的佛可太多了。她说,是,我都差一点儿。丈夫在旁边,又是嘿一笑。文夫开车送我去机场,堵在高架桥的入口处,斜坡上到一半,挪动几步便又踩紧刹车,我们半仰着靠在座椅上,如被江水里冒出来的一只巨手擎住,不得光明与喘息。车窗外什么都有,也什么都没有,到处只是谎话。我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来这里都是这样:半阴不晴的天气,混沌不明的潮湿,涣散失重的街道,接近于北方冬季的傍晚,虚弱的亮光还在,随时准备褪去,也还没到点亮日光灯的时间,室内室外只是一片沉默的晦暗,走在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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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也像走在黄泉路上,左脚绊住右脚,影子拖在腰间,跌跌撞撞,心脏亮着最后的一点光,像血的源泉,一簇一簇环绕上升,渐行渐暗,人在隐去,人在消逝,要去往何处呢,海洋吗,地洞吗,太虚幻境吗。妻子对我说,来上海三年了,一个朋友也没有,前两年吧,天天就盼着过春节,能回家去看看,像个老年人。丈夫说,那能怪谁,你又不出门。妻子说,有人跟我说,生个孩子吧,有孩子一切就都好了,他不要,其实我也不太想,很害怕,不知道在怕些什么。我说,你们俩不也过得挺好的。她说,好与不好,自己心里有数,你也结婚了,对吧,反正就是这样,你没准儿能明白。丈夫说,我不明白啊。我说,我争取明白。她说,跟你们男的说话太费劲了,你要是有认识的女性朋友,也在上海的,下次介绍给我认识啊,兴许能谈得来。我说,好,我记着。她说,又快到春节了,今年我们不回去了。十月底时,我前往上海,住在同一家酒店里,办理手续时,惊讶地发现前台的那个女孩还在,个子好像长高了一点,不过她已经认不出我来,一脸的不耐烦,皱着眉头摆弄电脑,指挥我看向摄像头,往左一点,再往右一点,右,右,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讲。我很想问问她,上次的那瓶可乐有没有喝到,以及不是说要四处转一转,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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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走呢。我躺在酒店的床上,看着我那两位朋友发来的怀孕写真,产期将近,他们都胖了不少,妻子在笑,着一口白牙,丈夫的双手轻轻托住妻子的腹部,喜悦地眯着眼睛,假装聆听,甜蜜如同新人。就是这样,伸出你的手,别有顾虑,开你的心,别再犹豫。邱桐发来信息,问我到上海没有。我说,到了,正在工作。邱桐问,要忙到什么时候。我说,那说不好。邱桐说,实在不行,我去找你也方便。我说,别了,你的孩子太小,等我忙完这两天,一定过来见你。邱桐说,那我等你啊,别他妈忽悠我,跟上次似的。我说,上次?她说,对,你说给我介绍一个在上海的朋友,等了大半年,也没下文。我说,抱歉,她不在这里了。邱桐这种心情之迫切,我实在很难理解,也想不出来任何必要的理由。在此之前,我们已经有十几年没见过面了,联系也极少,我对她的现状几乎一无所知,不是不去想,而是觉得平行的人们都在远行,长路消逝,相隔辽远,剩下的不过是漫的风景,野草沉眠,野草生长,野草一望无际。离开上海的前一天晚上,我打车去邱桐住的小区,定在六点钟见面,我提前很长时间出发,因为想着要给孩子买一件礼物。附近有座高档商场,我逛了一个多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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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楼走到五楼,也没选出来。衣服没办法挑,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玩具文都长成一个样子,神态相似,熊猫呈痴呆状,长颈鹿也不见得有多聪明,还有一些,我根本认不出来是什么物种。有时我觉得成年人与孩子的区别也在于此,孩子仅通过一两个明显的特征来辨别事物,成年人则不行,接收到的信息过于芜杂,前顾后,徒生无数的犹疑与猜测。比如柜台底下的一个玩偶,鼻子像猫,耳朵像熊,眼睛像老鼠,打扮得像人,梳着刘海儿,但好像又都不对,我问服务员,这是什么东西啊。服务员说,谢灵通。我说,有名有姓的,是小狮子吗,谢逊的后代?她说,别问了,我也说不明白。我在门口等了邱桐二十来分钟,抽了三根烟,天色渐晚,人们走人走出,脚步忙乱,我很吃力地辨认着哪一个是她,按照预想,她应该比从前婉约一些,优雅得体一些,毕竟身为人母,也是一个上升之人,但这都不是什么确切的词语。我想到她时,第一印象仍是多年之前,她住在我租的那间屋子里,待了整整十大,摇身一变,成为家里的女主人,挽起头发,每日精心收拾,买菜做饭,我们一起打游戏,散步,在海边久坐,互相说着话,什么都没发生,也不需要发生。她讲述她爱着的那个人,要多差就有多差,同时,也是要多好就有多好,我给她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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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文学,女孩,幻想,总之,我的全部事物的影子。那些天像是我生命里一个短暂的假期,消散退隐之后,反而变得无限悠长,清晰,无论之前还是之后,我都很少有过这样的陪伴。如今的大部分时间,我不过是在跟自已说话而已。夜晚转凉,灰雾游浮,事物之间仿佛隔着一层布满污渍的玻璃窗,怎么也擦不干净。邱桐从窗外走来,裹着一件棕色长衣,双手抄在口袋里,踢着低帮皮靴,象征性地向我奔跑儿步,又放缓速度,仰脸望看我笑,轻轻摇了摇头,好像在说,果然如此,一切不出我所料。我把手里的烟踩灭,只动嘴型,不发声音,这是以前我们上课时经常玩的游戏,没办法大声讲话,那就让对方花点心思猜一猜。但此时不是,我很想对她说点什么,又不想被她听到。邱桐问我,你会拆装儿童座椅吗?我说,没弄过。她说,我的车就俩座儿,不太方便,想着带你去一家日本料理,东西新鲜,味道也好,就是有点远。我说,别麻烦了,随便吃一口。她说,那不行,都定好位置了。我说,我主要是来看看你。说完,我递去一个鼓鼓的手袋,邱桐打开来看,里面装着一顶嵌有银制纽扣的黑色复古贝雷帽,底下还有一只谢灵通。她把帽子扣在头上,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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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还有礼物,太客气了,谢谢啊,很好看,你还挺会买的。我说,想来想去,不知送什么合适,我想你这些年里的变化肯定很大,但头围还是比较可靠的。邱桐说,听着不像好话。我说,孩子谁在带呢?邱桐说,有个阿姨,我还想过要不要给你做一顿饭,后来觉得家里实在太乱了,怕你笑话。我说,多虑了,我啥时候笑话过你。她说,以前是没,现在可不好说。出租车行驶在一条小路上,速度很慢,车轮碾过落叶,发出轻微的声响,偶有行人穿过其间,向车内迅速扫来一眼,又匆匆移开。邱桐与我坐在后排,简单寒暄几句,便陷人了沉默,不明原因,但她一直在笑,我有点不适,说道,给我看看你家孩子的照片。她动作麻利地打开手机相册,满满一屏幕,全是温暖的肉色,然后一边翻着,一边向我解释道,这是刚生下来的时候,太丑了,我连一眼都不想多看,跟老头儿似的,这是百天照,一套下来五千多,比结婚照还贵,也没看出个好来,谁去了都是那几套衣服,孩子像个摆设,这是我带他去逛植物园,那些树名儿我一个都叫不上来,他一直呼呼大睡,眼睛都没睁过,你说来气不。我问,长得像你还是爸爸?她说,你看呢。我说,像你多些,眉眼儿之间。她说,可别像我,我太难看了现在。我说,不啊,没什么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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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以前一样,英姿讽爽。她说,别光说我,你跟孔晓乐准备啥时候要一个呢?我说,没细想,有了再说吧。她说,想生就得趁早,我都有点晚了,总觉得带不动。我没回应。她又说,不要也行,其实还是两个人好,自在一点。开到一半,邱桐把谢灵通掏了出来,摆弄几下,放在身前,又了头发,说道,来,你给我俩拍一张,留个纪念。我说,你跟它?她说,对,你看,我俩衣品很像,颜色一致。我说,能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她说,谢灵通啊,这都不知道。我说,是个人吗,小孩儿?还是动物?她说,海獭,科学家,背着个蓝色防水包,它很博学的,无所不知,还有个实验室,总钻在里面,但有点恐高,我儿子特别喜欢它,因为很像他爸。我说,他爸恐高?她说,不是,他爸也是科学家,大天在实验室里,不怎么爱回家。我说,实验啥?她说,我也搞不清楚,都是专业术语,生物的一类也许,我总想到黎明的那首歌,你还记得吧,快乐两千年,在实验室里做实验,看看有没有不变的诺言,所以,我觉得可能是诺言吧。我说,这么大岁数了,能不能正经说话。她说,见了你控制不住,平时我也不这样。我掏出手机,给邱桐与谢灵通合影,她们不断变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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姿势,我从各个角度奋力拍摄。我抬高时,她们像在海底,一个妈妈抱着自己的孩子,低头微笑,嘟起嘴巴,如在索吻,而世界正缓缓沉溺;我放低时,谢灵通就变得很大,曙满志,露出几分可笑的威严,占据了半个屏幕,像要保护着身后的邱桐;我将手机摆在胸前,没有对焦,随机按下一张,拍出几重运动的幻影,一个要离开,一个在等待,各自守盼;或者说,一个在诞生,一个在做梦,形影难分。照片也如诺言,一句又一句,我没有仔细挑选,统统发了过去,屏幕亮起,消息一条条弹进来。她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抚摸着谢灵通,对我说,你知道吧,海獭很脆弱,全靠着这一身皮毛保暖,如果毛发被弄得乱七八糟,或者被大鱼咬出一道伤口,那么冰冷的海水就会直接浸人到皮肤里,一点一点带走体内的热量,最终冻死在近海,浪潮把这些泛白僵硬的户体一次次冲到岸边,直挺挺的,排成几列,像是集体殉情自杀。我说,没想到,海獭很重感情啊。她说,我觉得是,你有时跟它也很像。我说,我不像。她说,那你像啥,自己说说。我想了想,说道,可能是植物,一棵叫不上来名字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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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主楼内的教室数目有限,扩招之后,只有高三的学生在此上课,相比后建的新楼,这里环境更好,光照虽是问题,但室内结构合理,长厅肃静,温度适宜。新楼近似医院,过于洁整,没有墙线,白瓷砖反着冷光,一间间教室也像病房,到处都是信那水的味道,令人紧张莫名。自新楼向南行去,隔着一条马路,有一座近乎废弃的公园,没有围栏,任意进出。园内有死湖,夏季养荷,长势茂盛,叶片宽大,接续而生,如同填海造地,形成一片绿色的岛屿;临近秋日,立叶干枯变黄,逐一下移,埋在水底;冬季落雪,湖面封存,长久不开化,植物死损大半来年不复生。如此数年,池底淤积,遍布着杂物,水色由绿转棕,形近油脂,风吹不动,池水密度渐增,凝点降低,再到了冬大,只在表面结上一层起皱的薄冰,若朝看湖面高声喊去,亦可使其碎裂。有近半年的时间,我待在湖边,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岸边的石阶上,每天吃过早饭,便来到这里,傍晚时离开。身后是一株枯木,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眼前是新楼与旧楼,各自庄严矗立,铃声响起,吞吐着无数年轻的时间。我那时刚毕业,在一家保险公司上班,经理给了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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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底黄字的三米条幅,派我每天穿着西装皮鞋在公园里驻守,摆上两张课桌和几份合同,再放一个大喇叭,向着走过来的人们推销产品。录音循环播放:种下一棵小树,收割一片绿荫;留下一份保险,托付一种希望。我干了不到一个月,就收摊不做了,垂头丧气,脸面不说,心里也过不去,保险管不管用不知道,但在人生的关键时刻,不还得回家收割你爸,再托付给你妈。工作也没辞掉,业绩肯定没有,我这个人也可算作公司的成果,所以就这样待了下来。我是在公园里遇见的孔晓乐,连续好几次,第一天我没好意思喊她,看见她跟着两个女孩散步说笑,第二天相互对视几眼,我心头一沉,也没打招呼,装不认识,第三天她没来,我以为日后也会避开,第四天下了大雨,我没去,第五天里,她自己来到公园,在岸边陪我坐了一会儿。那年,学校旁边开了家大型连锁超市,她在里面当收银员,分早晚班。正式开工前后,她吃过午饭,总喜欢来这边走一走。我说,我平时就待在这里,你想来见我的话,随时都可以,不想的话,我换个地方也行。遗憾的是,我们并没有太多可以说的。对于孔晓乐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我并不好奇。在这点上,她对我也一样。孔晓乐的变化有一些,比上学时要热情,也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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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不少,腿部尤其紧实,像一截光滑的小石柱。讲话时缺乏逻辑,前言不搭后语,经常提些没什么意义的问题。比如,她问过我,什么是垃圾,什么是爱?我说,垃圾是垃圾,爱就是爱。她说,等于没说。我说,那你谈谈。她说,有人爱看,那就不是垃圾,不然就是。我说,那不一定,爱不能改变根本属性,这是物理问题,但有人就是喜欢垃圾,这是精神命题。她说,我是垃圾吗?我说,这话问得没道理。她说,我总感觉自己是,我很自卑的啊。还有一次,她问我,在什么情况下,你会对一个人产生不信任的感觉?我说,在什么情况下我都不信任,为人比较警惕。她说,你不是这样的,再想一想。我说,反反复复的谎言?她说,如果经常被骗,还要选择去相信,那是神圣的爱吗?我说,不是,那是对自己的纵容与冒犯。她说,我觉得就是,你还真是不懂爱啊。我说,你懂,行了吧,但请不要告诉我了。有一次,孔晓乐来公园时,给我带了一个苹果,说是超市的理货员送的,她不怎么爱吃,放在包里觉得还挺沉。我正好喜欢吃苹果,也没洗,在衣服上蹭几下,就开始啃,没两分钟,便吃完了。从此之后,她每次都会给我带一个过来。事实上,我对苹果很有感情,不觉得多么好吃,但有了就想吃。我看过一些电影,有人喜欢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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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抛橘了,有人在夜晚反复抛着石榴,如一枚跃动的烛火,我总想着抛几个苹果。国光,银冬,黄元帅,红富士,都行。仿佛可以暗示一点什么。有人唱过,太阳下山了,月亮出来了,老人们喝醉了,姑娘们睡着了,苹果树我梦里的苹果树,只有你知道我在异乡的路上。所以,看来还得是苹果,比较值得信赖,什么都知道,但它不说。后来每次吃完时,我都会想到,苹果核是垃圾,那么苹果也许是爱。有天做梦,回到高中时期,孔晓乐怒气冲冲从讲台上走过来,持着教鞭,似要抽打,厉声向我问道,你他妈凭什么骗我?我说,我骗你了?她说,对,你没等我。我说,我要等你?她说,早就说好的事情。我说,对不起,可能忘了。她哭了起来,特别委屈,说道,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我说,一个晚上?她说,日以继夜。我说,这个成语很好,容我琢磨一下。她说,你可真不是个东西。我说,现在等待,来得及吗?她继续号,也不说话,被晾在那里,没人上前安慰。上课铃声响起,我很紧张,如果老师见她这样,肯定会询问原因。而原因又是什么呢,我没等她?可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等啊。第二天,我把这个梦讲给孔晓乐,她听哭了,跟我说道,你就这么嫌弃我。我说,从来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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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的前两年,我们过得不错,家里托人给我安排了一份工作,收人不高,比较稳定。她还在超市里上班,作为储备干部,本有两次升职的机会,都没抓住,被人抢了先,就有点失落,我劝她休息一段时间,她也没听。到了第三年,贷款买的新房下来了,她一边上班,一边忙着装修,跑前跑后,就她一个人,我很少能帮得上忙。房子装好后,因为要放味道,没有立即搬进去。有一天忽然下起大雨,单位领导没在,我赶忙借了件雨衣,连跑带颠地去新房关窗,拧开门后,我看见孔晓乐跟一个男人在客厅里。也没做什么,两个人就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规规矩矩,离得也不近,电视里放着购物节目,先是镭射砖石锅具,然后是桑蚕长丝床品四件套,优惠力度极大,价格心动,第三件是什么不知道,我想到有些工作还等着我处理,没陪他们看完,就先走了。回到单位后,我想起来,那人以前是超市的理货员,现在升为主管了,不仅长得比我高大一些,运气也不错。我和孔晓乐没再谈起过这件事情,但我的心理有点变化,睡不踏实,半夜老醒,还跟踪过那个男人一回,守在超市职工通道对面的饭店,点一桌子啤酒,喝了一下午,直到见他下班走出来,便跟在后面。他骑着自行车,我一路小跑,累得气喘吁吁,好在住得不远,十几分钟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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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了。当天我在兜里揣着一把刀,眼看着他进了大门,一层一层往楼上走,但我实在是没有力气了。我坐在路边,极其疲惫,体力透支,野狗一样地喘着粗气,歇了很长时间,可还是缓不过来,口干舌燥,头脑里嗡嗡作响,许多声音一齐涌过来。准备起身回去时,我看见他喊看口号走出单元门,精神百倍,趾高气扬,绕着小区的健步道来回走圈,右手还牵着一个小男孩。我踩不稳步伐,摇摇晃晃来到他们面前,笑看跟男孩打了个招呼,他刚看见我时,有点没反应过来,表情僵着,之后连忙领看孩子避开,我就跟在后面,寸步不离。走了一圈半,他冒了一脑袋的汗,顺着脖子往下淌,低声跟我说道,兄弟,有啥事儿,能不能别当着孩子的面儿。我说,没事,就是过来看看你们。他说,兄弟,对不住了,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说,我想啥了你知道?他说,总之,我跟你道歉,你冲着我来,咱怎么都好说。我说,跟你没关系,我主要是喜欢孩子,不信你来我兜里摸一摸,装着我给他带的礼物。这时,男孩也转过身来,仰头看着我说,叔,你带的是啥,我爸不让我要外人的东西。我说,我是你爸的好朋友,不是外人。他说,你先冷静,兄弟,有些后果我们都承担不起,你给我一个机会,我好好解释一下。我没理他,跟男孩说,这个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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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我本来要送你爸,后来又想给你,但是吧,你现在可能还用不上,那就长大一点儿再说。男孩说,叔,我都五岁半了。我说,是,那也还不够,你就先记着,叔欠你一个礼物,做梦也得想着,千方别忘。男孩说,行,我记住了,谢谢叔啊。从这时起,我养成了一个坏毛病,像是缸里的金鱼,环境发生一点变化,就想要甩籽,迫不及待,无法忍受片刻。近几年里,我经常主动申请出差,一旦放下行李,马上想尽一切办法,先把自己收拾利索,有时花点小钱,有时一分不花,有时很快,多数时候很慢,半天弄不出来,极为痛苦。开始时像是为了报复,后来也不是,就变成了一种习惯,染了毒瘾似的,克服不掉。我在哈尔滨睡过一个长途司机的妻子,相貌不行,也不会打扮,但性格好,整个过程一直笑呵呵的,我说什么她都不拒绝,结束之后,我给了三百块钱,她开心得乐出声来,我问她怎么这么高兴,她说,老公今晚要回来了,一个多月没见到,特别想念,她老公还说想吃炖豆角,她这就准备去买菜。我听着很羡慕。我在上海也睡过,一个飞行员的妻子,特别过,身材棒极了,伺候得也周到,随意摆弄,我从后面婷住她的头发,对看镜子千,她就一直哭个不停,我问她为什么哭,她说,我好爱你啊,你知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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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我说,你再说一遍。她说,我真的好爱你。讲完之后,邱桐捂着嘴啜泣,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哭,不知是害怕还是怜。我说,这就是我的这些年,现在也厌倦了,想要毁灭一点什么,可最终连自己也毁不掉。我跟孔晓乐还生活在一起,有天半夜,我起来撒尿,发现厨房亮着灯,我走过去,她坐在餐桌旁边,披头散发,张着大嘴喘气,面前摆了半瓶白酒,她说,我操你妈。我说,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她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说,你以为我怕你知道?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跪了下来,双手伏在地上,跟我说,求求你,不要走,原谅我好不好,怎么都行,你别走,我不想自已一个人。我低头看着她枯糙的头发,没有一丝光泽,像一捧放久了的干草,随时可以引燃。我想起许多以前的事情,既不惭愧,也不淡然,坦白来说,我毫无知觉。我跟她说,我不走,因为我也无处可去。我们回到床上,睡了一觉,抱在一起又分开,第二天醒来后,好像一切都未发生过。临近午夜,餐厅打烊,我准备叫车回酒店,喝得头疼,明天还要起早。邱桐让我陪她再走一走,说不知道下次见面又是什么时候了。长街空旷而安静,地面湿润,好像刚下过一点雨,我想,所谓时间,正是这样一种不均衡的介质,或许是由意识来决定,尽管我们确立了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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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定了种种规则,仍无法控制其流淌的速率。在这样一个晚上,过去的许多年呼啸而逝,又仿佛暂停于此,立在眼前,缓缓揭示着动作与样貌。邱桐笑着跟我说,咱俩没发生过啥吧,真记不清了,一孕傻三年。我说,放心,我们没有。她叹了口气,说,我傻了整整六年啊。我说,女儿还认识你吧?她说,偶尔打个电话,也不太亲近,她都快七岁了,什么都知道的。我说,你想她吗?她说,不太想,或者说,尽量让自己不想,我没办法面对她,太多愧疚了。我说,不能怪你。邱桐说,很多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自已在干些什么,时常陷入恍惚,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里,我的生命像是一个个连缀不起来的片段,来不及做任何的准备。我说,那也不错,至少可以保持着一点期待。邱桐说,是吧,我也这么想的。然后又补充一句,也只能这么去想了。路边有幢二层别墅,砖木结构,缓坡瓦顶,中央有门廊,刻工复杂精巧,顶端叠有玻璃穹顶,底部是一排欧式的石柱,围着黑色铁栏。举目望去,月光在乌云里沉睡,暗红的外墙落着爬山虎,多吸附在上部,下面零星儿枝,应是被修剪的结果。邱桐指着说,我们在这里合张影,好不好。我说,没问题。她举起手机,调到自拍模式,屏幕里是我们的脸,以及一片墨色的绿,在夜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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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吞噬着边际。她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我撇起嘴唇,好像她是一位永远的赢家,而我根本不在乎这场游戏的输赢。邱桐说,我其实都不太记得孔晓乐了,就只有一次。我说,什么。邱桐说,临近高考时,爬山虎又长到了房顶,从窗户外面伸过来,还记得吧,那次,学校请了个很厉害的工人师傅,穿着一身灰色的工作服,干千净净,拎着铝制长梯,就自己一个人,怀里装着一把壁纸刀,攀上爬下,忙活一整天,然后跟大家说,清理结束,过后见分晓,谁都不信,以为是骗子,但没过多久,只要在下面轻轻一扯,那些植物就一大片一大片地掉落到地上,很壮观,像被施了法术,当时不知什么原因,后来听说,那人会在一堆叶片里找到主茎,横着切断,之后就不用管了,待到养分供给不足时,叶黄枝枯,那些茎须再也没了力气,溃烂腐败,自然从墙壁的缝隙里脱落出来,这些都是孔晓乐告诉给我的。她还悄悄跟我说,那个人其实是她爸,你知道吧,我当时真的很羡慕她。我说,这事儿我都不清楚,结婚之前,她爸就没了,她也没跟我说起来过。邱桐说,我也就只记得这么一件,我的记忆力太差了,能想起来的东西越来越少,越来越少,有时还会为此哭上一会儿,有人说能忘掉是很幸运的事情,我却感觉没有比这更令我难过的了。邱桐挽着我的手臂,低声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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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说话,只是陪着她朝前走去,我的记忆力尚可,前面的街口我有印象,从此转过去,十字路口再向北,走不到一公里,就是邱桐住的地方。而我离得还很远,远到要经过高桥,穿越隧道,一路走到天明。我想,在那时,她的孩子应该已经醒了,委屈地哭喊不止,以责备这一夜的离开,邱桐会一边抚摸着他的毛发,一边递去那只崭新的玩具。他停下几秒,笑起来,或者继续哭泣,表达着喜爱与厌弃的情绪。在那片刻的安宁之间,他们望向对方,陌生而惊异,就像从来没有遇见过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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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步木木说,今天我在走廊里唱了首歌。我问,什么歌?木木闭上眼睛,没再说话。好像还轻轻吐了口气。在她面前,横着一块模糊的荧光屏,泛黯的塑料薄膜尚未掀去,上面鼓着不少气泡,像是里面企鹅、北极熊和独眼猫在水中各自的呼吸。没有声音。它们的嘴向前努着,短蹼状的双手来回比画,不知到底在讲些什么,没过多久,便又坐着一驾墨绿色的灯笼鱼艇匆忙离去,像是要去办一件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只留下一长串气泡。大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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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圆圈,与海水一起,从屏幕里向外涌来。很应景,木木正坐在一艘黄色的潜水艇里,毫无疑问,披头士专辑封面的造型。那也是我最初会唱的几首英文歌之一,歌词简单,像童谣。很少有人知道,这首歌是保罗·麦卡特尼写的,鼓手林戈·斯塔尔演唱,跟列侬扯不上太大关系。我也是到了一定年龄才发现,他们乐队那些我喜欢的歌曲,基本上都不是列侬所作。初听时不会想那么多,那阵子,我跟小林刚谈恋爱,她愿意听,我就循环播放,放着放着,她跟我说,以后要是结婚了,想把这张封面画在卧室的墙上,这样一来,每天就像睡在潜水艇里。我觉得有点俗。夜深人静,还要乘船去寻找神秘之海,十分颠簸,心力交。我既没赞成,也不反对。当然,这个愿望最后也没能实现,装修把我们搞得心力交,到了后期,基本是任人摆布,工程队的监理说什么样的吊顶好看,什么牌子的涂料合适,我们就起立鼓掌,完全服从。刚住进去时,家具很少,连窗帘都没有,室内空荡,说话都有回音,像在山洞里。夜间躺在床上,映着外面的光线,小林安慰自己说,还是白墙好,像一张画布,怎么想象都行,潜水艇里也应该有一面白墙。理发器电机振动的声音时大时小,好像在闹情绪,李可皱着眉,向后使劲甩了几下,这下可好,完全没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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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她反复推动几次开关,跟我说,哥,没电了,得充一会儿。我说,不急。她抱怨道,不扛用呢,下午刚充的。文转过头去,跟木木说,你继续看动画片,等会儿小姑再给你剪,行不。未未睁开眼晴,跟她说,今天我在走廊里唱了首歌呢。商场里禁烟,我跟季可不敢远走,躲进休息间里偷着抽。休息间也是仓库,被杂物灌满,相当凌乱,地面上还有一摊没来得及收拾的碎发,我将一块巨大的红色凸形积木拖至门口,斜坐在上面,把烟点着,扭过身体盯紧外面的木木,她打了个哈欠,流出一小颗泪珠,似乎想去揉一揉眼睛,又伸不出手来,围布太长,只鼓出来两个拳头,上下动,找不到出口,她看着乐,我也跟看乐。李可骑在一匹斑马身上,两腿蜷着,身体前后晃荡,问我说,哥,乐啥呢。我抖了抖烟灰,说,没事。李可说,哥,你的腰怎么样了。我说,不太好。李可说,医院怎么说的。我说,三四,四五,骶骨,三节突出,要么忍着,要么手术,别的都白扯。李可说,尽量别吧,听见手术俩字儿都害怕,现在什么症状啊。我说,走路或者站着时间一长,腰疼腿麻,必须得休一会儿,间歇性行,有意思不,三十来岁,武功全废。李可说,那不至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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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朋友,家里祖传治疗腰脱,他爸是辽足的队医,我带你过去。我说,辽足都解散了,还队啥医,以后再说。李可说,小林最近怎么样啊?我说,我上哪儿知道去,应该挺好的。李可说,心真狠啊她。我说,不说这些,赶紧剪,完后我得带她回家做手工,后天方圣节,幼儿园有活动,一天天的,变着法折腾。八点半,理发结束,李可垂着手臂,与木木同时扭过身子,一齐望向我,眼神期盼,像在征求意见。一颗蘑菇头,也像锅盖,倒扣在脑袋顶上,跌跃欲试地准备接收一些地表之外的信号。不错,这也是披头士的同款。两人的脸上都是头发茬子,眼眶盈着一圈泪水,太困了,我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然后竖起大拇指,跟木木说,完美。木木说,南瓜。我说,什么?木木说,崔老师告诉我,明天我要演一个南瓜。我说,南瓜很可爱啊。木木说,不可爱。我说,那你想演什么?木木说,不可爱。我说,好的,不可爱。木木说,我什么都不想演。李可送我们到电梯口,转身回到店里,把自已塞进转椅,盯着动画片楞神儿,跟个没家的小孩儿似的。理发店开了半年多,生意一般,会员卡没办出去几张,前几天又跟我借了一万五,没说做什么,我也不问。知道得越少越省心。我妈一直不同意李可做买卖,不让我拿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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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偷着给。为此,小林当初还很不高兴,每次吵架都提,没完没了。不过现在无所谓了,家里只有我和木木。我们住在自己的小房子里。像歌里唱的,我们的生活如此美满,我们有看自已想要的一切,蓝色的天空,绿色的海洋,还有那艘黄色的潜水艇。听着浪漫,像一个童话。实际情况则难以描述,不过我正在一点点恢复秩序,让一切看起来尽量如常。在这一点上,木木比我做得更好些。房子是十年前的回迁楼,现在已是弃管小区,大门四,任意进出。一二层是门市,开了两间小超市,一家面馆,一个按摩院,棋牌室倒是有四五家,彻夜不休,这会儿基本上是满员状态,正在酣战。有人站在玻璃窗外围观。我们绕到楼后,走上台阶,经过一条隧道似的缓步台,约有百米,平坦而狭长,我跟木木打过几次赌,比谁先跑到单元门口:总是她赢。后来我发现她对此并无兴趣,对胜负也没,只是为了陪我而已,我也就没什么心情。缓步台的左侧如悬崖,下面是无声的幽暗,另一侧是住户们的北窗,拉着厚厚的帘布,或用无数的废纸箱堆积遮挡,我时常幻想,里面住着一只等待解救的松鼠,而那些箱子是它的武器,举过头顶便能进攻,也可以作为防御,躲在里面过冬。我把这个想法跟木木讲过。木木说,不对,有一次见到了那个人,踩在箱子上,穿着厚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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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爪子拖鞋,是个女的,不过长得确实挺像松鼠,也许是花栗鼠吧,我感觉。她说,但是,我也想要一双那样的拖鞋。太平洋上有一座不知名的岛屿,又长又窄,植物稀少,没有居民。这里不是任何一片陆地的支脉,而是直接从海底升起来的,像大海的一截脊骨。它的北面是温水南面是冷水,走不多久,就能体会到两个不同的季节,一边是不歇的骤雨,一边是充沛的日光。山岩排成纵列,陡峭而锋利。一九三二年,一艘澳大利亚的科考船发现了这座小岛,刚一登陆,便被眼前的景象所震:到处都是船只的残,龙骨折成数截,柚木甲板被侵蚀风化,偶见细小的白骨,被风一吹,如在抽。总而言之,误人了一座孤零零的墓场。更可怖的是,这座岛屿自已还会说话,船员在岸边能听见有声音从内部传出来,一阵急促而空洞的声响,之后是另一阵,音阶无法分辨,但文极富韵律,有几个水手认为,这座岛是宇宙的窃听器,能听到天体之间的对话。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类似的说法总会在他们之间流传。夜晚安宁,待到次日,这种声响演变成为巨大的噪音,铺天盖地,他们被迫醒了过来,放眼一看,舱外是数万只企鹅,密密麻麻,形成一道黑白相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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旷野,朝着海岸线不断涌来,将他们的船只团团围住,来回掀动。没人知道它们竟是这样危险,并且如此有力。企鹅的面色阴沉,振着前肢,伸开脖子,长喙一开一合,喉咙里发出叹气似的哀叫,要将不速之客驱逐出境。有位科学家准备仔细观察记录,刚一下船,便被叼住裤脚,儿只企鹅甚至跳到了半空,好像会飞一样,不断啄咬着他的衣衫,直至撕烂。科学家大喊大叫,带着满身的伤口,狼独地逃了回去。听到这里,未木笑出声来,问我,他是怎么逃的。我起牙,一边扬着脑袋,一边夸张地挥动胳膊,高拾双腿,向前奔跑儿步,然后蹲在地上,捂紧心脏,张大了嘴使劲呼吸。未木也学着我的样子,仿佛身后有企鹅追赶,小声尖叫着,来到我的身边。风将一部分变黄的树叶吹落在地,如遗失的海星。我拾起一片,抬头递给未木,她举着叶梗,挡住自已的脸,说了儿句听不懂的怪话,便又扑在我的身上,大口地喘着气。我回望过去,数盏吸顶灯的倒影映在窗里,悬于上方,模糊的反光积聚着,照出大面积的灰白色的雾,在夜晚里蔓延。空气很差。秋天总是这样,好在就要结束了,然后是冬天,木木出生的季节,像世纪一样漫长,无尽无休,又骤然消逝。小林离开之后,我才意识到,原来我有了一个女儿,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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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每一个时刻里,她都在为我反复出生。睡觉之前,木木跟我妈通了个视频电话。我妈问她,你想奶奶不?木木说,我想爷爷。我妈赶紧喊我爸过来,说,气人不,说她想你呢。等我爸走到摄像头跟前,她又说,我想看一看奶奶。折腾了几回,她开始用手背揉着脸,我挂掉视频,热了牛奶,又带她去洗漱。收拾卫生间时,木木自己悄悄坐上便盆,半天没有动静,等我晾好衣物,她低声跟我说,爸爸,我尿不出来。我说,不要紧,我们去睡觉。木术说,我怕又要尿床。我说,没关系的,放松心情,尿了再洗,不怕。木木摇了摇头,看看我,又点了一下头。我把她抱到小床上,装进睡袋,她试着跳了几下,瞪,,,还给自已配了音,神态兴奋,看起来也像一只小企鹅。每天晚上我都会这么想,却没对她说起来过。穿上睡袋模仿企鹅是小林与她之间的睡前仪式。小林无论学什么都惟妙惟肖,还对我们进行过严格培训,比如,如何扮演一只企鹅:两只手放在腰部,掌心向下,指尖朝前平伸,左右手交替下降,身体随之左右摇摆。按此做法,一扭一晃,没个不像。事实上,小林的肢体语言极为丰富,不仅能模仿动物,还会表达情绪。她以前教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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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表示愤怒,就将五指在胸前拢,瞬间向上抬动,同时伸开手掌,在心脏里放了一团烟花;如果你爱上了一个人,那就伸出一只手,用另一只手轻轻摩这只手的拇指指背。我照她说的做,动作不难,节奏不好把握,小林说我看着像一只正在数钱的狗熊。她的头发遮住半张脸,笑得很开心。很少有人知道,小林的一只耳朵听不到声音,先天性小耳畸形,自学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手语。木木说,爸爸。我说,闭眼睛,睡觉。木木说,我有点睡不着。我假装打了几声呼噜。木木说,爸爸,爸爸。我说,嗯?她说,大喊大叫的一大。我说,什么?她顿了一会儿,说,你看过没,那本书。我说,没。她说,我好像看过。我说,家里有吗?她说,我记得有。我说,明天我找找,咱俩看一遍。她说,爸爸,明天,明天我不想迟到。我说,你现在睡觉,我们就不会迟到。她安静下来,但没睡着,在床上蹬了半天,才老实了。呼气声柔和而均匀,像钟表一样,将余下的时间一一剥落。我暗暗祈祷,希望她今晚不要尿床,之前洗过的床褥还没晒干。再去买一套的话,怕是也来不及。我问过李可,如果你是小林的话,要怎么办,会做出跟她相同的选择么。当然,我很清楚,这种事情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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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异,不可能存在统一的标准答案,他人的结论只能作为一种参照,甚至起不到任何安慰效果。问题过于复杂,没人真正清楚你生活里的全部变量。选项却总是那么儿种,每一个都简单得近乎残忍,无可理喻。中间的推导过程却是极为艰难的。如果要用手语表示,也许是以食指抵住太阳穴,来回钻动几下。李可想了半天,不难看出来,她很想站在我的立场说话,最终不过是叹了口气,跟我说道,哥,你别问我了,我真不知道。我说,行。李可说,这事儿,有时候想想,觉得自己也有责任,我对嫂子的态度,实在谈不上多好。我说,但也没那么差,过得去,你别多想。李可说,咱家这些人你还不了解,都向着你,无论你说了啥,做了啥,都站在你这边儿,到了今天这地步,我也犯糊涂,不知道是不是害你。我说,这跟你们谁都没关系的。我有一万种的解释方式,来印证我和小林的行为均无原则性的问题。比方说:既然我们公认的生活是那么正确并且一贯正确,那么,不甘心自己被此俘虏之人,只好通过伪装与冒犯来展示自己的存在。再比方说:这并不是我们个人情爱之事,无所谓奉献与亏欠,忠贞与背弃,而是生命本身存有的无可弥合的裂隙,凡途经此者,必然陷落于一种更大的痛苦、神秘与真实。但这些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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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没什么用。尤其在我跟木木单独面对生活的时候,一切仿佛进人一个科学的、可被计量的体系之中:早上六点五十分起床,七点半出门;周一、三有英语课,四点半带着水壶和饼干去接她,再送到培训学校;周二、五是跆拳道和表演课,五点半放学;周六上午学半天的舞蹈,前一天晚上,要根据上次的视频将那些动作复习一遍。黄色潜水艇永远消失在深海。客厅里萦绕的,只有《小铃铛》和《蚂蚁掉进河里边》。有只小蚂蚁呀,掉进河里边。它在哭,它在喊,谁也听不见。波里滚,浪里翻,眼看把命丧。嗨呀,嗨呀,多么渴望登上岸。木木睡得很熟,喉咙里不时发出呼噜的声音,鼻腔也有点堵,我担心是不是今天洗澡时着凉,毕竟还没到供暖的日子,她又很讨厌浴霸,觉得太过刺眼,不够友好。真没办法。我贴在她的床头上,仔细听了一会儿,直至声音逐渐平息,然后打开笔记本开始干活,一帧一帧地过,相当无奈,很多想法不写清楚,底下的工作人员就会把视频剪得一塌糊涂,毫无逻辑可言。我以前在台里干新闻,根据百姓提供的线索,每天到处跑一跑,也不觉得辛苦,还比较适应;年初时,家里有些变动,我就申请调去节目组,结果可好,时间虽相对可控,操的心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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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几倍,天天就是个改,上面也没有具体建议,反正就是不断调整,素材就那么多,东删西减,到后来自已都麻木了,看好几遍也不知道到底想表达啥。很长时间以来,台里的效益一直不行,工资方面就更别提,已经压了半年多,人家也不说不给,你管他要,答复就俩字儿:缓发。能挺住就挺着,挺不住就自谋出路。好像从小林走后,我就没往家里拿过什么钱。有时候我想,小林辞职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不单是我。她在电视台上了九年的班,连个编制都没混上,确实没大意思。小林在一○年人的职,我比她早一年多,刚开始根本没注意过她,当时我在跟一个电台那边的主持人谈朋友,关系也不稳定,今天好明天分,打得不可开交,不打就更过不下去。那阵子我自已租房子住,隔三差五,总有别的女孩过来,她刚发现时,完全不能接受,我一顿挽留,办法用尽,后来又有过几次,她发现了也不提装没看见,态度冷漠。我妈比较得意她,毕竟嘴上能说,也很会来事儿。我妈有个关系不错的同学在台里当领导,那时还没退,费了挺大劲,好说岁说,给她弄了个台聘,然后我俩就彻底分手了。实话说,我一点儿都不怪她,主要是闹腾几个来回,也没什么热情了,办完这个编制,反而轻松一些,算有个交代。但那阵子的情绪确实比较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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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台都知道我俩的事情,她倒不太在意,工作照常,谈笑风生,我就不太行,不敢往大道儿上走,觉得特有压力,天天低着个脑袋抄近路,谁也不瞅,戴着耳机,放的都是死亡金属,在草坪上踩出一条荒芜的小径。不是怕谁笑话,也不是因为罗数不小了,连对象都处不明白,而是觉得年龄也不算大,精神却消耗殆尽,一切像是走到了尽头。在此之后,有几天晚上,我在楼上加班,才开始留意到小林。每天六点半左右,我在二楼的吸烟室里抽烟看看其他部门的同事下班往外走,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小林每次都是自己一个人,背着双肩包,底下挂着一只戴墨镜的熊猫,摇来晃去,不断敲着她的屁股,像一条骄傲的小尾巴。她从不走大路,总是沿着我踩出来的那条小道儿,一步一步往前走,且很细心,谨慎躲避两侧的草丛,有时候还要跳一下,如遇礁石。从上面看去,很像是缓慢经过一片凶险的暗绿色深海。我觉得这人很无聊,侵占我的成果不说,内心戏还不少,下个班而已,当自己在打冒险岛。观察了四五回,有点改观,正好我有个新节日,需要跟她对接筹备事宜,就有了一些联络。只要我看到她下班,踏上那条小路,就拨一下她的电话,响一声就挂掉,然后发个信息,说点有的没的。这时,她往往会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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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手机停在草坪中央打字,敏捷而迅速,措辞精确,颇有礼节,她回复过后,没等走几步,我迅速再发一条,她停下来,又开始打字,那条小路她经常要走上半个小时。我总是很恍,觉得自己正在控制一个游戏角色,个子小小的,脑袋瓜儿上飘着一顶白帽,胃口很好,爱吃草莓和香蕉,走路带风,前面是火焰、滚石、下沉的云彩与横着走路的饿鬼,我按一次键,她就可以顺利逃开一回,双臂摆动,继续前进,去解救被封印的恋人,而我却总想让她慢一点通关。杰克拍着肚皮,打了个饱隔,说道,今年的收成真不赖,我又可以快活地过冬啦。魔鬼说,好心人,你种了些什么?杰克说,土豆,白菜,西红柿,和土豆。魔鬼说,能不能分我一些,我三天没吃过饭了,饿得走不动路。杰克说,那当然,当然啦。魔鬼说,我会保佑你的,亲爱的朋友。杰克说,但是,既然我们是朋友,能不能也帮我一个忙。魔鬼说,阁下,您说说看。杰克说,夏天时,我的皮球不小心卡在树权上了,一直取不下来,而我又不会爬树。魔鬼说,乐意效劳。两人蹦跳着兜了一圈,来到一棵大树旁边,杰克指向上方,魔鬼望过去,大树忽然伸出双手,将魔鬼死死抱住。魔鬼来回扭动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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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树说,哈哈。杰克说,哈哈,中计了吧。魔鬼说,这是怎么一回事。杰克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大树说,哈哈。魔鬼说,求求你,放开我吧,有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杰克说,我要吃不完的土豆,蛋糕,还有美味的烤肉,我要永远都过这样的好日子。魔鬼垂头丧气,点头允诺。大树说,哈哈。然后松开了手臂。魔鬼叉着腰,脚说道,杰克,咱们走着瞧。大树仰面躺着,一动不动,如被伐倒。魔鬼立在后面,面目庄严,吸了两下鼻子。杰克蹲在地上,双手捂脸,眼晴在指缝问来回乱转。两个女巫走了过来,齐声问道,你怎么了?杰克拾起头,说道,为什么一直是夜晚,我什么都看不见。其中一个女巫伸出手指,对着空气画了个圈,二人若有所思。一个女巫说道,可怜的杰克。另一个说道,他真可怜。第一个说,原来这一切都是魔鬼的过错。第二个说,他真可恶。第一个说,我们来救救他吧。于是两个女巫原地转了一圈,挥了挥魔法棒,指向左右两侧。一段急促的音乐响了起来,几秒钟后,舞台后面冒出来两只胖墩墩的南瓜,乍起胳膊,横挪看步伐,来到中央。南瓜的扮相古怪,肚子上套了个橘色的救生圈,脑门儿还贴了几颗星星,闪闪发亮。女巫说,杰克,这是我们为你召唤的南瓜灯,请你把它带在身边。南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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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主动移向杰克,将他换扶起来,三人围着女巫们转了一圈。杰克行了个礼,说道,谢谢,我又能看见啦,世界真美好,感谢你们。两个女巫手拉着手,跳着舞离去。倒在地上的大树忽然叫了一声,哈哈。然后滚了一圈。全剧终。木木出了一脑袋汗,我用手帕沾了些温水,一点一点给她卸妆。木木问我,你看见我了吗?我说,看见了啊。木木说,我都化妆了,你怎么还能认出来?我说,脱了马甲我照样认识你,今天表现不错,特别可爱。木木说,但是我什么也不想演。出门之后,她看见了我妈,挣开我的手,直接奔了过去,贴在身上不放,非要抱着。我妈的腰也不好,就让我爸扛着她回家,走两步跑两步,一路乐得不行。我和我妈跟在后面。我妈说,今天吃饺子。我说,行,都爱吃。我妈说,没用。我说,什么?我妈说,学这些玩意儿,白花钱,我感觉没用。我说,现在都学,不能落后。我妈说,以后在社会上谁能当个南瓜啊?像你似的。我说,你也不懂,别管这些了。我妈说,小林咋没来?我说,没告诉她。我妈说,最近没联系?我说,很少。我妈说,可真够一说,这妈当得。我没说话。我妈又叹了口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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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爸当得啊。吃完饭后,外面下起雨来。木木开始流鼻涕,脸颊泛红,有点发。我妈说,今天别折腾了,在这里住,我给她洗个热水澡,晚上跟我睡,得注意观察,这季节可别感冒了,不爱好。我躺在沙发上玩手机,我爸在看电视,里面放的是陈佩斯的小品。我想起许多年前,春节联欢晚会过后,总会放一部他演的电影,有时是《父子老爷车》,有时是《二子开店》,都很滑稽,每次我都下定熬夜的决心,却总是看个开头就睡着了,直到现在也没看全过。我们家已经很久没聚在一起过年了。前年我妈生病,在医院里抢救,忙得人仰马翻,白天黑夜连轴儿转。去年是李可,被传销的骗到广东,好不容易逃出来,也没买上机票,大年三十,打电话就是个哭。今年轮到我跟小林,在家里待到正月初五,哪儿也没去,谁也没见,相互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盯着那面白色的墙壁。木木身上裹着浴巾,脑袋上包着一条粉色的枕巾,被我妈从卫生间里拖出来,两只脚还没完全干,在地板上踩出一溜儿水印。孩子长得就是快,不知不觉,几个月前,一条浴巾也还勉强够长,现在就完全不行了。外面的雨声很大,伴随着隐隐的雷鸣,木木跑来我这边,着屁股,上半身趴在沙发上,很急促地喘着气,也不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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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伸过手背,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摸一下自己的,好像我的更烫。这时,手机震了一下,小林发来消息,问我:今天演节自了?我回道,是。小林说,录下来了吗?我说,没来得及。小林说,我跟她视频一下?我说,在我妈家。她就不再回复了。没记错的话,本月之内,这是她第二次跟我联系,上一次是提醒我拍生日照需要提前预约,以及记得去补一针流感疫苗,而还有三个小时,这个月就要过去了。我本来以为,向木木解释小林的离开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确实不知怎么说为好。李可说,你可以跟她讲,爸爸妈妈虽然不住在一起了,但对你的爱是永远都不会变的。我心里说,你真是没有孩子,这种话讲不出口的。一个问题接下来就是许多个问题。为什么不在一起了,为什么别人的爸爸妈妈还在一起,为什么离开的人是妈妈,为什么对我的爱就永远不会变,你们之间的爱不是变了妈?自己答不上来,就别指望能说服得了任何人。小林刚走时,木木住在我妈家里,天天闹,使劲喊,嗓子都破了,哭得筋疲力尽才能睡着,到了后半夜,经常忽然自已在床上站起来,闭着眼睛说,妈妈呢,我要去找妈妈。我妈也心疼,一边哭,一边抱着她来回走圈,念经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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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话,唱遍所有能想起来的歌谣,连灯也不敢开。到后来,我妈的身体实在吃不消了,住了次院,我就接回到自己这边,也是奇怪,木木跟我在一起,从没主动问过小林的事情,好像我们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有时我觉得,我跟木木更像是一对恋人,对彼此的前任避而不谈,即便她的存在无法被抹去,像是一块坚冰,或者一座岛屿,从大海里升起来,横亘在我们中间,始终无法融化与跨越。关灯许久,木木也不睡,一直在说着话,笑个不停,随后文下了床,跑来我的房间,跟奶奶说,我去看一眼爸爸。她在地上晃了一圈,发现我还没睡,便爬到床上来,躺在我的身边。我妈跟了过来,对木木说,快回屋,几点了都。木木说,但是我还是想跟爸爸一起睡。我跟我妈说,跟我吧,习惯了,让她在这儿睡,我看着她,没问题的。窗外的雨声渐弱,风却刮起来了,凉飓的,从窗户缝儿里往屋里钻,发出一阵阵虚弱的颤声。我给木木又加了层毯子,她蹬掉,我再盖上,她又给端开了。就是这样,在几乎所有事情上,我都不过她,不知道脾气随谁。木木说,爸爸,给我讲个故事。我说,没有故事,睡觉。她说,我睡不着。我想了一下,问她说,你想演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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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是吗?她说,我不想演女巫。我又问她,那你害怕魔鬼吗?她说,不害怕。我说,其实我觉得,今天的那棵大树更像是魔鬼啊。木木说,不是。我说,为什么?她说,不像魔鬼,不是。我问,为什么呢?她说,大树是辰辰啊。有一天下班时,刚好看见小林走去那条小路,我跟在身后,走到中间,喊了她一声,她左看看,右看看,又在原地转了一圈,终于发现了我。后来我才知道,单耳听不见的人,很难辨别声音的来源方向,所以在某些时刻,小林的动作显得有些迟缓。她的右耳健全,我们走在路上,她就总贴着我的左边,看起来像在保护我。无数车辆从她身边飞驰而去。我比较不适,总想拉过来一把。听我讲话时,她习惯性地将头侧过来,仿佛集中了全部的精神,极为虔诚,这样一来,我反而不知怎么说为好。项目的进展并不顺畅,筹备尚未结束,就被上面喊停,我的心情却比从前好了一些。那段时间里,我跟小林相处得比较愉快,她很聪明,经常是我的话只讲一半,她就完全明白了,但会坚持着听完,确认全部细节,再去执行。到了后来,我对她的信任度逐日增加,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想听听她的看法。她很有耐心,一点一点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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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解,却极少谈论自己,每次问起来时,她也只是摆摆手,对我说,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人生履历就是这么简单一一离家上学,顺利毕业,在台里实习,签合同转正上班下班,被拖欠工资。我问她,有什么爱好。她说,也没什么,都不怎么逛街,只喜欢在家里听听歌。我们就在她租的房子里面听歌。我带去了无数张唱片,各种风格都有,一听就是一个晚上,我喝着啤酒,她偶尔处理一些工作,或者准备公务员考试,反正总有些事情要做。她不爱听金属和朋克,觉得吵闹,喜欢古典,但听不太懂,版本复杂,没心思钻研,最喜欢的还是六七十年代的那些民谣,鲍勃·迪伦或者琼·贝兹的歌。小林问过我,如何看待他们二者之间的关系。我说,贝兹当时的名气更大一些,热衷社会运动,投身其中,迪伦很害羞的,对这些也不太感兴趣,在自传里写过,第一次看贝兹演出时,自光便久久不能移开,觉得她荣耀文圣洁,如花环一般,几乎无所不能,嗓音美妙无比,像是在为上帝献唱,能驱逐世上全部的厄运。小林又问,那你怎么看待我们之间呢?我说,我以前总在楼上抽烟,看着你自已走上那条小路,总会想起一位美国作家的诗句,他说,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而我选择人迹罕至的一条,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小林说,你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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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绝对没有。小林撇了撇嘴,没再讲话。我说,那你怎么看呢?小林想了想,说道,答案在风中飘,我的朋友,答案在风中飘。木木捏了一下我的手,我以为在逗我,便回捏过去,她又用力拽紧了手指,我才反应过来,她是想让我注意到走在前面的那个人:穿看一件棕色的羽绒服,长及脚踝,在这个季节里,稍显夸张,半长的头发披在颈后,踩着一双高跟鞋,在地面,发出哒哒哒的响声,仿佛拾不起腿来,随时都会晕倒。我想了一下,说,松鼠?她先说,是。又说,不是,是花栗鼠。我问,有啥区别?她说,更小一点,但头很大,还演过动画片。我说,那你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啊。她说,啊,我可不要。木木对于命名特别严谨,我在手机里收藏了一篇很长的文章,是《小马宝莉》的角色介绍,数目近百,她总会要求翻看讲解,一遍又一遍,从不厌烦。我时常读得眼花缭乱,木木却几乎都能叫上名字来,也熟悉每一匹小马的秉性,甚至对会不会飞、在哪一集出场等细节都了若指掌。最开始她喜欢的是云宝,性格外向,热爱冒险,绝招儿是彩虹音爆。最近比较倾心于月亮公主,有点孤独,略带神秘,被放逐到月亮上一千年,曾对此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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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企图让世界陷人永久的黑暗,后被感化,经常去解救那些困在噩梦里的小马。我们走到单元门口时,长得像花栗鼠的那个女人还没进去,她的双手插在挎包里,像是在找些什么。我和木木停止对话,一起望向她,总觉得她要跟我们说点什么,她看着我们,眼晴瞪得很大,睫毛一闪一闪。我有点不好意思,微笑着对她点点头。她没回应我,而是蹲了下来,将衣服前襟拢在膝盖上,说道,木木?木木往我身后躲了躲。我很好奇,转头问未木,你认识这位阿姨吗?跟她问个好啊。木木摇了摇头。她继续问,记得我吗,我是辰辰妈妈,我们见过的呀。我说,辰辰?大树辰辰?她说,什么?我说,啊,木未有个同学,前几天演了一棵树,也叫辰辰。她勉强笑了一下,说道,应该不是。我说,不好意思,那是我弄错了。她说,未木,你还记得辰辰吗?辰辰很喜欢你呀,总提到你。未木继续往后面躲,背对过去。我问她,你记得吗?她也不说话。我解释道,她就这样,比较内向,遇见生人很害羞,话也少,有空带孩子来家里玩,真巧啊,住在一个楼里。她偏过头去,扮了个鬼脸,想逗一下,可木木压根不看她,一个劲儿地拉着我的衣角。她站起身来,朝着我点了点头,说道,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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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上楼之后,木木好像有点不高兴,脸也不洗,动画片也不看,拎着一只绒毛蜗牛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我说,你今天的表现可不太好,见人也不打招呼,有点没礼貌。未未不叽声,只是看着我。我又说,不过我也不打算勉强你,这没什么的,对吧,不是跟谁都需要讲话,我能理解你。我企图讨好一点,可她还是不理我。未未睡得很快,我也很困,但还得两个小时才能休息。快洗模式半个小时,混合模式一个小时,婴儿服模式则是先加热到一定的温度,洗干甩净,再进行消毒,共计两小时,这是洗衣机的标准法则,不可侵犯。我在一本书里读到过,洗衣机的语法粗暴至极,无视差异性,所有的衣服在此都是平等的,没有尊卑贵贱之分,一旦被抛人其中,便被迅速地搅拌在一起,不可豁免地混作一团,其符号价值被无情吞噬,在滚筒里,没有幸存者可言。我打开阳台上的窗户,点了根烟,向外望去,觉得世界无非也是一个滚筒,重力作用,正向与反向的轮转,粗糙而强悍的旋律,不断在内部之间摔跌捶打,无可逃脱也意味着无人生还。我将纱窗拉开,想将烟头灭在窗台外面,忽然发现有人还在单元门口,双手扒着缓步台的栏杆,探着脑袋,也刚抽完烟,与我的步调一致,正在碾着烟头,好像我们同时位于滚筒的某个位置。接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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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将一起接受上升或者下降。我披了件衣服,轻带上门,文摸了摸钥匙,往楼下走,她见到我时,并不惊奇,笑着点点头,问我,木木睡着了?我说,是。她说,她好乖的。我说,今天玩累了。她说,小孩子嘛,还是比较好哄。我说,辰辰也是吧。她没讲话。我又说,不回家么,晚上凉了,钥匙没带?她说,没,想待会儿,还有烟吗?我帮她点了一根,给自已也点上。她说,你不会扎辫子吧?我说,什么?她说所以木木总梳着个锅盖头。我笑着说,是这道理,学也不会,没这项技能。她朝着黑夜里吐了口烟,停下几秒,继续说道,你的故事都好听啊。我说,故事?她说,我就住这一层嘛,总能听到你给女儿讲故事,扭来扭去在散步的小蛇,小裁缝智斗巨人,岛屿上的科学家和企鹅,点头或者摇头的锡兵,只是个片段,没头没尾,你们边走边讲,等到了门口这边,我就什么都听不见了。我说,惭愧,乱编的,打扰到你。她说,刚才我知道你们走在后面,想着在这里等一等,兴许能听到个结局,但是也没。我说,不值一提。她说,没,我很喜欢,每天晚上,我都把窗户拉开一道缝儿,搬把椅子,守在阳台上等着,我就躲在箱子后面,有时等了很久,很担心是不是错过了,或者木木发生什么事情,但如果能听得到,就很开心,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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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也好一些,我知道她叫木木,很早就知道,但她不认识我,不要怪她。我说,她认识你,但不认识辰辰,我们睡前聊了一会儿,她知道你一直在听我们讲话,我一点儿感觉都没有,有些话她故意要说给你听的,不管你信不信,反正就是这样。她说,木木最聪明了,你今天讲敌事了吗?我一句都没听见。我说,没有,她给我讲了一个关于魔鬼的故事,很可怜的魔鬼,所有人都想尽办法要对付他,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只是不停被耍弄,不停地许诺,不停地满足他人的愿望,被钉在树上,被困在鼻烟壶里,被放逐到很远的地方,你知道,人们总是那么贪婪,魔鬼却那么软弱,无论躲在何处,最终都会被揭开面目,无可逃脱,真是没办法啊,明明是人们先找到的他,非要来交易灵魂的,也许他唯一的错误就是扮演了一个魔鬼。她说,唯一的错误。我说,对,这也是木木说的。她说,我明天要搬走了,收拾了好几个月,终于把东西都装进箱子里,真沉啊,推都推不动。我说,祝你顺利,希望以后还有故事听,肯定比我讲得好我回到楼上时,洗衣机已经停止运转,我拉开舱门,将衣服一件一件坤开、铺平,晾在阳台上,窗户没关,夜风温柔,缓缓吹进来,像在为我披上一层薄薄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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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木睡得不太老实,嘟着嘴,皱紧眉头,一只小腿搭在床沿上,几乎要挣脱出来,从后面看去,睡袋像是一件很威风的斗逢,我想,她是止准备去解救那些梦中的小马。手机上有两个未接来电,都是小林打的,时间太晚,我犹豫着是否要拨过去时,收到了一条她发的消息:不用回,没什么要紧的,刚才只是想确认一件事情,现在我知道了。我的另一只耳朵也听不见了。我好像再也想不起来木木的声音了。春天的末尾,我跟我妈带看木木去了一趟海边。原本这里是一片野海,在我很小的时候,也来过一次,但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在沙滩上铺着一张张巨大的渔网,踩在上面,仿佛随时会被捕获,高高吊起来,放在集市上售卖。如今此处被开发成一个新的小镇,充斥看现代气息,生活便利,建筑设施一应俱全,甚至还有美术馆、剧院和礼堂,无论走在哪里,都能听见一阵轻快的音乐,沁人心扉。木木很喜欢这里,她很忙,每天上午要去海边捡贝壳,中午回来休息,下午去农场里看小花,或者在草坪上打滚,玩到筋疲力尽。我妈说,她自已很久没看过海了,上次来这里时,正怀着李可,行动不便,我也不太听话,我爸更是指望不上,成天跟她对着干,她每天都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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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没有盼头,万念俱灰,夜里偷偷哭上一会儿,也不敢出声,怕吵到我们,当时觉得快要活不下去了,可一晃就是这么多年,也都过来了。我知道她是在劝我。我假装听不出来,每天尽量鼓足气势,拧紧发条,像一匹童话里的飞马,带着木木上天人地,奔跑不息,我想,只要她开心,我就快乐,只要她愿意,做什么我都值得。我像一株寄生的植物,无法自给养分,只是日夜低语,将命运与她紧紧相依。我再也不需要成为什么,没有愿望,也不想去拥有自我,一点儿也不想,人一旦有了这种意识,就很可怕,像岛屿上丛生的密林,沙沙生长,不止不歇,直至遮蔽全部的光芒与道路,长久困在噩梦之中。我不要这些。旅程结束的前一夜,木木睡看之后,我自己一个人来到海边,走了很久,没有月光,星星也被隐去,只是一片深色的绿。我脱掉鞋子,踩着砂砾,一步一步迈人大海,温暖轻柔的水浸过我的脚踝,我站立于此,舒了口气,抖抖肩膀,伸出两只胳膊,想要画出一道从未有过的手势,却始终不得要领。波涛涌来,身后寂静,世界如在一侧呼喊。那是一首海水、岛屿与天空的奏鸣曲,为我竖起一道光亮的墙,时远时近,无法逾越。赤色的暗云落在海面上,发出火焰熄灭的微弱声响,它一刻不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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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人水底,给予短暂如幻的照亮。接着是引擎声与浪声,贮存许久的音阶,相互抵抗,向前或者退后,保护着的同时也在毁灭。最后是清澈的鸣叫声,如垂冰一般锋利,来自鸥鸟、松鼠或者小马,上古的山林,幽暗的房间,万无一失的梦境。而那些被忘却的声音不在其中,遥不可及,我无从追寻。它曾栖于我的体内,如同昔日的私语,远在此处,如今径自飞行,去往我需要行进的方向,接续不断,消逝于失落的耳畔。总要逝去,也必将逝去,尽管此时,它正如凌晨里悄然而至的白色帆船,掠过云雾,行于水上,将无声的黑暗遗落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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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视法我中考成绩不错,满分五百二,我考了四百八十五,全校第十,重点学校任选,且是公费,一分钱不花。正合父母心意。在考场上,我的状态有如神助,势不可挡,答数学卷时,最后一题分为两种情况,斜率存在或者不存在,我心里明明清楚,但写完第一种就不想写了,空放着,位置留出来,像是挑。眼睛盯着墙上的石英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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秒针每走过七格,便会倒退一格,再往前走,我在心里默算,若以此为基准,一分钟要溢出多少秒,后来发现情况不正于此,秒针仅在五点与七点之间才会发生倒退,其余位置则不。每次走到那里,都像被轻轻抬开,有时一次,有时两次。我坐在第一排,上行与下行时,能听见振荡器发出的嘀嗒声,略有不同:顺时针的话,类似电影里拧上消音器的枪,精准连发;逆时针时,机芯倒行,像对射击的一次短暂否定,拉开慢动作,转身去追那些飞出去的子弹。我闭上双眼,休息一会儿,声音却愈发清晰,时间如弹雨,从身后打过来,躲避不及。我出了一身汗,衬衫湿透,决定提前交卷。接下来是假期,无须补课,便经常跟儿个朋发回到学校里踢球,打小门儿,不许远射,全练脚下技术,传切配合。规矩如此,但真踢起来,情绪抑制不住,前方无碍,忍不住就要抽上一脚,眼看看球往高处飘,被柳枝拂过,速度减缓,滚落并消失在平房的屋顶上。西侧的平房建得十分奇特,不知以前作何用途,外窗全是铁栏,内部昏暗空阔,灯光吊在半空,油漆味道浓重,我们以前偶尔在里面考试,搬来各自的桌椅,伏案答题,相互间距五米,没办法抄,低声说话都有回音。学校原为桥梁厂,隶属铁道部,九十年代分离出来,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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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营,不久后倒闭,全员买断工龄,自谋出路。我们的物理老师,以前在厂里任工程师,中级职称,姓戴,女性,四十来岁,思维行动敏捷,身材瘦小,一米五几,头发枯色,反复熨烫又高高盘起,像是顶着一座久未喷发的火山,这样一眼望去,约有一米六,稍多些威严。上课时,她给我们讲过,实验楼本来是拌合站,操场上码看梁底模和侧模,以及无数黑色橡胶条。教学楼的位置,以前是龙门吊,双主梁结构,精钢建造,起速一分钟十米,全国最快,可惜拆了,不然站上去五分钟,车轮一滚,想想你们答的分数,自动就会往下面跳,这样一来,大家都比较省心。这一排平房开了个豁口,两侧砖头铺高,垒成柱型角铁依序焊人,拉开隔断,权作简易校门。旁边是收发室,朝外敬着半月形小窗,类似过去的递信口,需探头交流。一面墙上涂满石灰,来作为黑板,上面以油漆打框,粉笔写着班级信息、纪律分数等。学校迁至这里不久,牌子一直没有挂,说是想找名家题字,但不太容易,校史短暂,没什么杰出人物,目前最著名的,不过在本地电台主持一档午夜情感节目,每天在广播里说着一些废话:没有水,会有鱼吗,没有椅子,会白年站立吗,没有天空,万物会生长吗。诸如此类,莫名其妙,说服力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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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足。两幢教学楼是新盖的,均为四层,复刻苏式建筑,质量不达标,几场雨过后,外墙落漆,一道道水渍如同涎液,渗至地表,许久不干。很多过路者,仍以为此处是桥梁厂,并且十分好奇,怎么会有学生聚在此处谈笑打闹?得知情况后,相互揣测,学生年纪小,阳气旺盛,或能调和此地之阴森可怖。桥梁厂的主要任务自然是造桥,而对于此事,自古以来,各路说法都比较邪,旧时传闻,桥梁竣工之后,要送去一对年轻男女,女的嫁与河神,坐上纸扎彩船,在河心旋转没入,男的则一步步迈进去,沉至水底,扎进淤泥,抖开双肩,作为梁桩,至此可保百年平安。后来技术兴起,不讲封建迷信,只喊两句口号,一句是,让高山低头,让河水让路,另一句是,与天地奋斗,其乐无穷。测好位置,钻孔灌桩,下进去钢筋,在河里建的话,还要筑个岛,将周围的水隔开,工作人员就待在上面,无拘无束,午睡醒来,翻身望去,水面上的波纹荡漾着向外延伸,看得时间一久,也像是不断近身涌来,令人倒吸一口气。虽不再供奉河神,祭河仪式仍不可缺,彼此心照不宣。大桥落成后,建造者买来烧纸,站在岸边,在手中点燃,往河里轻送,火光浮在水上,由近及远,闪动不灭。这也是戴老师讲给我们的。故事说完,全场鸦雀无声,倒不是害怕,只是觉得与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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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大幅度扭动身躯勾勒磁力线的优秀教师形象不符。仔细想想,不算稀奇,牛顿研究万有引力,最后信了上帝,万物不得解释,往顶上一推,算给自己一个交代,浑身轻松。人跟自己总是画不上等号,这点我后来常有体会,往往嘴上说的是一个事儿,手里做的是一个事儿,心中想的又是一个事儿。也不是错乱分裂,现实情况如此。戴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授课时如百兽附体,形态活泼多变,在班级管理方面,却十分严厉,完全不讲情面,擅长体罚与没收物品,很难沟通。她与教鞭等高,却能将后者当作一柄长枪使用,恣意挥舞,怀疑有些武术基础,至少敲碎过两面黑板。后来我沉迷电子游戏,经常能想到她,其中一式是,快速旋转长枪,击飞周围所有敌人,并有一定概率使其受伤。我们若在她心情不佳时,集体围过去,恐怕就可享受到此种待遇。毕业聚餐时,戴老师换了一身打扮,穿着白色运动装,拉链提到下颌,头发披散下来,箍着发卡,和蔼友善,笑脸相迎,在桌子之间来回窜动,我们一时不太能适应。这种场面很像是马戏团的最后一夜,大象和老虎即将被卖掉,饲养员放下了鞭子,不再呵斥抽打,而是轻声诉说,他有多么爱你,有多么不舍,忆起昔日情谊,离别倍觉依依。关于逝去的时光,不管是好是坏,人们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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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怀看一点虚伪的宽容,并非善待他人,而是开导与劝勉自我,去修饰一个不存在的时刻,如此一来,便没有懊悔,也不会不安,永久立于暴风之眼,成为平静的幸存者。每个人必须相信自己拥有过那么一点点的好运,否则很难继续生活。从这个层面来讲,记忆不是实在的事物,而是虚空之锁,人的精神是钥匙,打开一道又一道,接连不停,过去与未来由此得以汇合。饭后,她要求服务员清洁台面,将随身的背包轻放在桌上,打开拉锁,抓紧底角,高举过头,哗啦啦倒出来一桌子信件,各种颜色规格,有近百封。然后又摆出一副亲和面孔,对我们说,初三这一年很重要,可以说是人生的转折点,考不上好的高中,就上不了好大学,上不了好大学,将来毕业就没好工作,一环扣一环,连锁效应,所以,希望大家能够谅解,这一年里班级的信件,我没有及时交给大家,写信回信浪费时间,还会引起不必要的情绪波动,耽误学业,而且老实说,都没什么用,我见得多了。现在毕业了,物归原主,我把信还给你们。我们踢球一般是在上午,人齐了就开始,差不多中午结束,各自回家,吃饭,午睡,打游戏,看一点闲书。差不多玩了一个月,因为场地问题,与另一伙儿外来的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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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冲突,闹得很不愉快,从此校方紧锁大门,轮班值岗,本校学生也不许人内。校园空空荡荡,同学之间逐渐断了联系。某天傍晚路过,我发现操场上落着许多鸽子,灰白皆有,围在球门附近,不太会飞,以前没怎么留意,应为附近居民所饲。我意识到,这所学校以后跟我再不会有什么关系,三年时光转瞬即逝,有些伤感,便给门口保安买了盒便宜的烟,跟他说明情况,刚从这里毕业,略有不舍,想再进去坐一会儿。他打量一番,烟没收下,只将铁门拉开一道缝隙,我侧身钻过去,在操场上跑了两圈,最终靠着东侧的门柱坐下来,十几只鸽子散落脚边,四处跳动,低头衔起石子或者不知谁撒下的玉米粒。几年前,我家有个亲戚养过信鸽,投资不少,购来优良品种,准备打比赛,心气很高,每日精心喂养,可惜最后连丢带死,赔得一塌糊涂,那阵子他在饭桌上,别的不谈,只谈鸽子,我虽然没什么兴趣,但也听过一些常识。辨别鸽子是否优良,首要一点是观察它的眼睛,分好几个部分,最外面是角膜,然后是面砂和底砂,最里面是瞳孔。面砂也叫虹彩,有薄厚深浅之别,颜色偏红,有的带黄痣或者白痣,光线变化时,瞳孔收缩,它跟着迅速运动。底砂要锋利密实,质感坚固,隐隐透映一部分,弥漫溢出,否则不能远翔而归。看得久了,不自觉会被其吸进去,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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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近似于宇宙天体,星云与星团,疏散又聚拢,不断变幻,中央瞳孔近似于黑洞,所有一切在此渐渐熄灭。想到这里,我不禁将背包里的那封信又掏出来读了一遍。信封是最普通的牛皮纸,跟里面装的两页内容相比,规格过子隆重。地址与姓名均以钢笔写就,字迹精巧,有几分秀气,由于时日太久,难免有些磨损,但仍可辨认,邮编为137010,寄件人名叫陈琳,吉林白城某校学生。聚餐那天夜里,我第一次读到这封信,花了很长时间,忆起前因后果。一年多前,有次学校开运动会,我与朋友趁着午休去上网,打了一会儿游戏,然后在某音乐网站听歌,那段时间里,我对摇滚乐怀着无比强烈的热情。网页的右侧是聊天室实况,我看见有几个人正在吵架,文字像火柴,一根一根被摔出来,相互引燃,一小片的火在屏幕上烧起来。我很想加入进去,却不知说什么为好,最后只是讥讽两句,无人回应。之后,我专心听曲子,却总被异样的声响干扰,点进去一看,发现收到一个私聊,其体网名记不清,内容大概是,认为我刚才讲得很聪明,她也赞同。虽是短短几句,也让人有些得意,接着又随便聊了一点,关于音乐风格与偏好等,她问我在听什么歌,我说,不妨猜一猜,一首九分钟的长曲,地下乐队作品。过了一会儿,她说,想不出来,马上要回学校了,我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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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个地址,方便的话,可以写信告诉我。我井没有刻意去记,在儿大后的期中考试里,那首长曲却一直在耳朵里响,周围的一切都像在对它做出回应,走步声、打铃声、外面的风声.·都能让我想起这首歌的某一段落,并由此开始,进行数个小节的循环,我被折磨得心神不宁。至最后一门科目,答过题后,我在纸上随意涂画,那一行闪着荧光的文字地址,忽然落在笔尖上,我清楚地将其写下来,姓名、住址与邮政编码,如同从屏幕上揭掉,又贴在眼前。于是,在剩下的时间里,我用草纸给陈琳写了第一封信。事到如今,我无法确切记起那封信里都说了些什么,按照推测,应当是在简要介绍情况之后,开始进行一系列的控诉、抱怨与谩骂,涉及身边同学、老师、家长以及教育体制等,好像当时跟稍远一点的人们,只有这个可谈,实际上,境况并没那么糟糕,但在那段时间里,如果身上没有伤痕,也要虚构一点出来,所有的意义必须经此得以呈现。幸福与满足很难得到共鸣,失败与伤痛却轻而易举。真假并不重要,人们是依靠疤痕、伤口,以及血的腥味去辨识同类的。可能还提到了一点音乐,应该不多,因为陈琳的回信里并未涉及。我也不记得是否告诉过她那首歌的名字。总的来讲,这封信的内容应该很简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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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分钟左右写好,考试结束,我在回家的路上将信寄了出去,之后就把这件事情忘了。直至时过境迁,重新收到了这封回信。两页原稿纸,折成三叠。陈琳的字写得很小,相当工整,置于红框的正中央,仿佛只要摇晃一下纸页,那些字便会跟着振动,来来回回,撞在四周,发出一阵悦耳的叮当声。不知应称呼你的网名还是本名:展信愉快。实在没有想到,会收到你的来信。这有些意外。不过,所有今天的意外,如果放在时间长河里,似乎都有迹可寻,并不是毫无缘由(缘,我还查了一下字典,不想用其他字代替),你说是吗?我这样说,你会不会觉得有点奇怪呢?可能我就是一个奇奇怪怪的人吧。身边的同学也这么认为。外面天空灰蒙蒙的,我在寝室里给你写信,身体不太舒服,就请假了,没去上课。去不去都没什么差别,我念的是职高,学酒店管理,刚来这里两个月,失望透了。你学习成绩应该不错吧?我数学不好,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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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都想不明白。你平时有什么爱好呢?除了听歌之外。初次通信,不知道说点什么好。告诉你一个事情吧。我养了一只鸽子,应该是有主人的吧,我想,脚上套着黑色的环,上面有三个数字,四一七,不知何意。上个月末,我在看书时,它落在阳台上,不吵不闹,只是一直盯着我,怎么都赶不走,飞了一圈又转回来,不断啄着玻璃,我打开窗户,索性就抱进来了。我没养过鸽子,也不知道喂什么,从食堂要了一些黄豆。它还挺爱吃的。你知道鸽子怎么睡觉的吗?我最近观察了一下,它睡觉时也会闭眼,单腿站立,另一条腿收在羽毛里,脖子反转,将头缩进翅膀之中。这几天没来暖气,它睡在我的枕边,整夜基本不动。昨天收到你的信后,看了两遍,收在柜里。晚上,这只鸽子跟我说,今天要写一封信回给你,可能要过很久,才能收到你的另一封来信,不过这并不要紧。它还说,总有一天,你会来找我的。有意思吧。我不能要求你也相信,不过事情就是如此。也许除我之外,没人听得见。现在,它正站在书桌上看我写信。刚才我问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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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什么样的人呢?它没说话,但在这封信上踏了几步,发出一阵咔嗒声,很像电影里的那种老式打字机。是不是它也想跟你说点什么呢?有机会我问问。对了,它不怎么飞。只是跳来跳去。不知道是不是有点退化。跟你说这些,你一定觉得我更奇怪了。唉。天气变冷,注意身体。祝学习进步,每天愉快。陈琳二刘志明逢人便算,他生于一九五○年,今年五十二周岁,十八岁时,接替父亲的班,进厂参加工作,拾过钢筋,浇过混凝土,驻外数年,带队走遍群山,风吹日晒,苦是没少吃,后来又拜了比自己岁数还小的师傅,在车间里干喷漆,手艺齐全,技术出众,干啥像啥,挑不出大毛病。之所以轮换多个岗位,不是能力问题,而是性格有点怪,不太合群。换句话说,跟谁都处不到一块儿,死脑筋,分不清轻重缓急。比方说,工期将至,车间领导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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员全组加班,提前发放补贴,他倒是准时来厂,但不听安排,始终琢磨着新引进的设备,对着机器挑毛病,这也不好,那也不对,认为单位是浪费资金,推测有人借此贪污一笔,数自还不小,未经进一步核查,便将结论四处宣扬,这就使人相当为难,避之不及。还有一次,傍晚时分,两位同事在塔吊上幽会,刘志明相貌平平,常年的野外作业却使其养成一个特性,就是视力极为突出,自光似炬,即便在幽暗之中,也比他人看得更为真切。距离虽远,可对他来说,从地上望去,驾驶室内几近透明,人影交错晃动,他盯了半天,觉出儿分异样,担心安全问题,情急之下,也没请示,立即拉了警报。这样一来,惊动全员,事情不好收场,女方无论怎么解释,都很难说明为何要冒看巨大的风险爬入数十米高的驾驶室。当然,有人心知肚明,替其辩解,她这么做,无非是去要一个说法而已。有人活着,为的就这么一口气,谈不上对或者错,只想听个明白话儿。要求不算高,该给你得给。刘志明理解不到这一层,后来提及此事,他的回应是,当时没看清楚,只是觉得里面的人姿态古怪,肢体乱颤,以为是犯了病,人命关天,不得已而为之,那要是心脏的毛病,人可说没就没,咱们都得注意啊。刘志明从野外调回厂内,举着面具,专心喷漆,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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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整,刚要迈入第八年时,桥梁厂宣布解体,万人失业,没有哀豪,反而是无尽的沉默,一波一波向外扩散,消逝于岸。解体这个词儿是从新闻里学来的,最早用在苏联身上,后来每逢工厂倒闭,工人也爱这么讲,仿佛能增添几分优雅。他们没搞清的是,解体是由大变小,化整为零,并非凭空消失,刘志明对此颇有微词,但不再去纠正,此时他已学得聪明一点,自己也是其中一员,知道主要矛盾并不在此。往大了说,经济形势,发展趋势,往小了说,无非个人的命运。所以这些琐事与感想,他也就只跟妻子戴青说一说。戴青与刘志明同年失业,精神面貌完全不同,她早就看出工厂日趋衰落,上顿不接下顿,在职期间,托了人报考教师资格证,毕竞读过大学,基础还在,初中课本难不倒她。怎么进入这个行业,是个问题,年龄不小,且无相关从业经验,起初,她的办法是利用周末给工厂子弟做补习,价格合理,成绩显著提升,一来二去,逐渐有了些名气。她自已没有儿女,授课时却格外耐心,细致人微,时时关切询问,这点一般人比不了。刘志明下岗后,出去找过几次工作,打更或者保安,总不太愉快,性情所致,与人争执不断,便不再上班。偶尔见到亲戚朋友,只重复着一套说辞:你开手指头,帮我算一算;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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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一九五○年,十八岁参加工作,大部分时间驻外,翻山越岭,没一句怨言,过了四十岁,给我调回厂内,千喷漆,属于有毒有害工种,本来做满八年,就能提前五年退休,别人六十岁领养老保险,我五十五就行,多享五年待遇,国家有文件,板上钉钉的事儿,到了第七年,桥梁厂倒闭,没人管了,我上哪儿说理去呢。听得多了,戴青给了一个说法:能过过,不能过就分,不差这一回。相处这几年,她跟刘志明一直不算和睦,睁眼闭眼,老是看不上。当初决定跟刘志明生活,也有点草率,那时离她结束第一段婚姻没多长时间,前夫是校友,当年也是风云人物,毕业后混生意场,先是卖办公用品,后倒弄白酒,虽不至于赔房子赔地,但也没见往家里拿过钱。婚后多年,戴青一直想要个孩子,前夫对此不发表意见,始终推脱,两人以前还有些共同朋友,能经常聚一聚,后来也没了,都忙,工种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不一致,能说的话也就越来越少,某次争吵后,一气之下,戴青提出离婚,次日便去民政局办了手续。不涉及抚养权等问题,财产分割也明确,是谁的就归谁,三下五除二,干脆利落。分开之后,戴青一时有些恍惚,好歹生活十几年,怎么到了这种时刻,一点争执都没有,好像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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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对方身上都没留下什么印迹。说不后悔,那是假话。戴青不是没尝试挽回过,她给前夫打电话,假意厉声问道,衣服你啥时候拿走,占着地方。前夫说,过段时间,要么你帮我寄过来。戴青说,没工夫,自己来取。前夫说,戴青,你最近还好吗?戴青说,不用你管。前夫说,唉,厂子要不行了吧。戴青说,那你更管不着了。前夫叹了口气,说道,该找就找,有人做个伴也好,别跟自己较劲,那犯不上。戴青不爱听,挂了电话,眼泪往下掉。隔了半年多,前夫的衣物也没取走,戴青听人说起,他在外面有了女友,且对方已经怀孕,这时,她才反应过来,前夫不是不想要孩子,只是不想跟她生而已。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区别到底是什么呢?或者说,自己到底差在哪里呢?戴青想不通,琢磨着去探个究竟,还没想好具体怎么做,厂内便闹出塔吊一事,传得沸沸扬扬,这对她算是个警醒。想要一个说法,不是不行,但除了被人讨论与耻笑之外,没什么实质用处,只会使自已陷人更深的旋涡之中。从这个角度来讲,戴青对刘志明还隐隐存有几分感激。二人初次正式见面,约在介绍人家里,刘志明提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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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位,备了一桌子菜,二凉四热,红绿得当,均衡搭配。戴青特意迟到半小时,心情较为复杂,毕竟从前对此人有所耳闻,一方面觉得刘志明单纯可爱,虽口无遮拦,行事鲁莽,心肠总归不坏;另一方面,又觉得他脑子的问题不小,许是缺根弦儿,晃荡大半生,就败在嘴上,好事没少做,好话却一句没得着。至于条件和地位,那不是她首要考虑的,如果说之前尚存几分傲气,如今岁数一到,再加上失败的婚姻经历,也被抹去了大半。进门之前,戴青做好了心理建设,以为刘志明特别能聊,上天人地,高谈阔论,她准备冷漠对待,不表现出任何的热情。出乎意料的是,整个晚饭期间,除去问候之外,刘志明基本没讲话,也看不出有什么情绪。这样一来,戴青心里就犯了嘀咕,难道他还看不上我了?岁数不算年轻,这是不假,但好友是工程师,有证儿,级别在这摆着呢。饭后,介绍人提出让刘志明送戴青回家,戴青不好拒绝,口头应了下来,待出了门,便自顾自往前走,刘志明推着自行车跟在后面。等到了公交站,戴青转过头去,跟他说,就送到这儿吧,我等车。刘志明稍一思索,说道,怕是没了。戴青说,什么?刘志明说,这趟车的运行时间不固定,按季节划分,冬天早收半小时,最后一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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估计已经开走了。戴青说,没事,我再等等。刘志明说,要么你坐后面,我驮你回去。戴青有点犹豫,还是摇了摇头。刘志明说,那我陪你等。戴青没回话。天色已晚,过路者稀少,有人提着一只铁笼,从他们身前走过,几分钟后,又折返回来,坐在路边,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开笼门,里面空无一物。戴青以余光望去,有点害怕,刘志明没太注意,他跨步上车,双手扶把,屁股往后蹭,落在后座上,屈身说道,前些天,塔吊那件事儿,听说了吧。戴青没看他,只回了句,嗯。她心想,终于开始了,估计他会讲述一遍,当时什么境况,他有多么眼疾手快,行动果断,以及后来又是多么无辜,好心办坏事。刘志明继续说,今天上午,女的来家里找过我一次。戴青说,你们认识?刘志明说,以前并不。戴青说,找你算账?刘志明说,也不能说完全不是。戴青说,想说啥,你就直说,别跟我拐弯。刘志明说,昨天夜班,早上我还没睡醒,听见敲门声,开门一看,原来是她,给我吓一哆嗦,只能先请到屋里来,得讲点礼貌。我给她倒了杯水,她刚坐稳,就跟我说,今天来了,就先不走。我说,不好吧,中午我还有事儿,去别人家做饭,晚上相亲,这次挺关键的,得留个好印象。她说,我有点恐高,你家五楼,这不错,我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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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几句话,你忙你的,到点儿了你就走,别管我,我歇一会儿,再从你家阳台往底下跳。我说,千方别啊,我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也属意外,你这样一来,我说不清了,愧疚一辈子。她说,我现在说得清?我没说话。过了半大,她跟我说,你知道我俩啥关系?我说,说不好。她说,他看不上我,多少年了都。我说,那不能。她说,光是我这一头儿热,其实没意思,有点磕,但我活着,就想图个热乎劲儿。我说,能理解。她说,他爸没了,头天刚出的殡。我说,是吧,不易。她说,我知道,我俩肯定过不到一起去,那天就是想上去陪他待一会儿。我说,没待好,怨我。然后她就不说话了。我也不知说啥,过了半天,我就把半导体拧开了,正在放潘美辰,主持人说,歌名是《你说你不敢爱我》,我挺喜欢潘美辰的,别说,跟你长得还有点像,这首歌以前听过,年轻时买过磁带,里面就有这首,不是这名儿,好像叫《死了算了》,反正一回事儿,调儿不差,唱得也是好,撕心裂肺,没人了解我,没人肯让我懂,最好让我哭让我醉让我痛死了算了。感情的事儿,我不能说懂,但歌儿挺悲,这我有感觉。所以听到这儿就有点怕,火上浇油,情绪一到位,很多事情就不好控制。结束之后,插播一段卖降压药的广告,老实说,我都想来两盒了。她喝了口水,站起身来,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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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巡视一周,最后推开阳台的门,给我吓毁了,赶忙跟过去,她啥也没做,皱紧眉头,捂着鼻子,扭头问我,你养鸽子啊?我说,对。她说,为啥?我说,培养个爱好,能做个伴儿,每天跟它说点儿话,比出去胡说八道强。她说,它能懂?我说,我觉得能,这玩意儿跟狗似的,会哭会叫,还不用遛,每天放出去一会儿,吹个哨儿就都回来了,三短一长。她说,能认门儿?我说,是,比人强,我喝多了回家都费劲。她说,丢不了?我说,从没丢过一只。她说,那我不信,我放一把行吗?我说,只要不从我家跳,干啥都行啊。她说,行,那我过两小时,再吹个哨儿,要是都回来了,我就不跳了,要是有一只没回来,那我得跟着它走。刘志明讲到这里,不再往下说。戴青有点急,问道,后来呢?刘志明说,后来我出门了,骑车去菜市场,买了一条大黄花,剁了二斤排骨,今大的蒜苗十六块钱一斤,我想你可能愿意吃这种细菜,一咬牙,拿了一把,没承想,只炒了半盘,这东西不出数儿,挺失败。戴青说,她还在你家?刘志明说,走时还在,现在不知道了。校长和工会对戴青都很照顾,在家属院分她一套房,两室一厅,七十三平,位于顶层,刘志明跟着鸽子搬了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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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不过这时已经换过一批。以前那些挂着黑环的,散飞散养,不知何故,害了鸽瘟,学名鸽巴拉来哥病毒感染,打了灭活疫苗,也没来得及,连丢带死,全军覆没。刘志明听人劝解,这次买了一批红色足环,准备冲冲喜。原来的房子租了出去,每个月能收四百五十块钱,加上失业保险金,还是不太够,几年下来,积蓄见底。他与戴青虽在一起生活,并没领证,只是搭伙过日子,开始新鲜,后来也有点疲惫,总觉得拘束,不如自己一个人时候自在。优秀教师戴青一直在带毕业班,课业忙碌,还要应对学生家长等,下班往往要在九点以后,累得不想讲话,吃过饭便休息了。刘志明白天喂鸽子,出门买菜,晚上做顿饭,听半导体至深夜,睡在客厅沙发里。这几年来,刘志明最怕的是寒暑假,戴青在家时间较多,平日沟通少,关系还能勉强维持,到了这个时候,想不说话也不行,没处躲藏,一碰面就是吵,相当疲惫。除教学之外,戴青对其他事情都没什么耐心,这次,刘志明忍了近两个月,终于还是爆发了,源头是鸽子的问题,很多教员跟戴青反映,你家那位在房顶盖棚养鸽子,数量不多,但在楼道里都能闻见味道,夏天还不敢开窗,生怕粪便淋过来,全楼跟着遭殃。听到几次,戴青的面子有点挂不住,就跟刘志明谈,勒令他将鸽子移走。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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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明也不是非养不可,事实上,他虽是按照信鸽的标准饲养,可当初买的也不是优良品种,更没想过比赛,不过是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一来二去,反而觉得养出了新门道,多少有些感情,不好割舍。加上一直以来,他心里都有些不平衡,我虽不赚钱,也没花你的吧,你工作忙,教书育人,责任重大,这都可以理解,可家务我也没少做,俩人过日子,就是相互体谅,以前没经历过,不代表不明百这些道理。想到这里,刘志明提着胆子,反驳了几句,语气发颤,本以为戴青又要发一通脾气,没想到的是,对方却很平静,跟他说,刘志明,不爱待你可以走啊,没人拦着。他品了品,觉得对方不是气话,事先想过,那自已确实应该做点打算了。次日傍晚,刘志明着拖鞋,爬上楼顶,做了一套广播体操,平缓情绪,又将鸽笼打开,总共十几只,有的还在酣睡,也被他唤醒,扑棱着翅膀飞走。日光渐暗,其羽翼的颜色趋近深灰,与天空几乎不能分辨,它们绕看楼群飞过几周,将夕阳隔成一道道金色的曲线,之后收起翅膀,落在操场上,摆着脑袋,四处张望。刘志明远远看去,有一个学生倚靠着门柱,手捧几页纸,正在专心阅读,一只只鸽子聚在身边,十分安静,并不打扰。刘志明心生感慨,还是鸽子好,能通人性,有情有义,很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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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人们反而不能相通,多少年来,始终如此,时间过得太快了,借着今天的争吵,他想到自己这辈子都绕着此处打转,以前出野外后,要回厂里报到,调动工作,也是在西侧的车间喷漆,哪怕是下了岗,为了跟戴青共同生活,重又搬回此处,他就像这群鸽子一般,无论走出去多远,哨声一响,就要往回飞。每一条路都是桥梁,而桥梁是捷径,绕过山和海,又回到原点,仿佛从未出发。或许明天是个新的开始,他会从这里离开,没人挽留,他自己也不。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变作一只鸽子,拥有双翅,如风一般,穿过高塔与废墟。想到这里,刘志明向下望去,一切并无变化,大地沉寂,鸽群凝滞,只是天色更沉。他盯着这些鸽子,忽然打了一个寒战,在十几只红色足环的鸽子里,混人一只挂着黑色足环的,傲然立于球门横梁,不跳也不叫,伸开翅膀又合拢,时刻准备向上起飞,或跌人平地。他冷汗直流,不敢相信,揉了揉眼睛,再望下去,而此时,那只鸽子正昂起头来,迎向他的目光。三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前后,我父母离异,原因是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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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不合,过不到一起去,我看是不像,相处这些年,我见过他们非常亲密的时刻,问题出在哪里,我也说不好,可能跟桥梁厂的倒闭有关。我爸脾气不好,年轻时争强好胜,别的没得着,案底一堆。失业之后,总想干点事情,却一直不太顺利。在农村养过鸭子,血本无归,后来贩卖走私烟,又被罚没,一身旧派克服,从秋天穿到开春,比较狼须。我跟看我妈过,每隔小半年,能见他一次。通常趁着午休,他在学校门口接我,再一起去下个饭馆,点两屉烧麦,一碗羊汤,一份牛腱子与套肠的拼盘,一杯白酒。当时流行一种简易包装的白酒,二两装,易拉罐似的,揭盖即可饮,俗称口杯,封皮上有八个字,我迄今印象深刻:龙吐天浆,泉涌玉液。颇有儿分气势,我也很想尝上几口。高二那年,有次吃饭时,我爸问我,你最近怎么样?我说,过得去。我爸说,学习能跟上吗?我说,还行。我爸说,听你妈话。我说,没不听啊。我爸说,刚才等你时,看见你们班主任了,小个儿不高,烫着头发,我跟她聊了几句,人不错。我一下子有点警惕,接着又松弛下来,说道,班主任男的,教数学,早没头发了,是个狗逼。我爸抿了一口白酒,然后说,哦,那我可能记差了,初中班主任吧,以前桥梁厂的,你都读高中了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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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爸,我明年高考。他说,真快啊,想好没,报什么学校?我说,东北大学。他说,努力吧,我供你。我说,爸,你先供好自己。他没再讲话,低着脑袋,用塑料匙往羊汤里放味素,一勺不够,又加两勺,我觉得自己说得有点过,就问他,你们都聊什么来着?他说,没啥,她见我眼熟,问我认不认识以前一个同事,干喷漆的,爱养鸽子,消失两年了,我上哪儿记得那些事儿去,下岗都多少年了,哪家鸽子烤得好,问问我还行。我说,爸,我妈又找了一个,你知道不。他说,听说了,这事儿你不用管,别耽误学习。我说,那你也别管。他说,你听谁说啥了?我说,你这性格,还用我听?他说,那我的事儿,你也不用管,这辈子我都搭进去了,肯定一陪到底。我说,爸,你都扔下四十奔五十了。他说,我多大岁数,也是你爸。我摔了筷子,拎着校服出门,他从后面追过来,嘴叼牙签,手拿一个纸盒,跟我说,给你的,都有,咱也别差。我接过来一看,摩托罗拉手机,不是新款,但功能齐全,其实心里很想要,当时来了脾气,非说用不着,推了一把,结果掉在地上。我爸弯腰拾起,扑落灰尘,又递了过来。我心里不是滋味,犹豫半天,最后还是接在手里,转身回了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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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平生的第一条信息,便是发给陈琳,在此之前,我跟她已经通了两年信,数量不多,来往一直没有间断,她早我半年拥有手机,并在信里告知号码,希望可以随时保持联系。我一直装没看见,继续通过书信向她陈述痛苦与困惑。陈琳的每封回信都很古怪,时短时长,内容零散,短的无非三五行字,看得出写字时相当用力,笔尖在纸上崩裂,长的有近十页之多,字迹清淡缥缈,近乎爱抚,内容是她的一个梦境。我对于虚幻之事,从来都不信任,所以没有细读。更多时候,我们像是自说自话。如果非说有些联系,那么也许是,在每一封信里,她都会提到那只鸽子,我也会问上几句。这些年里,它生过病,瞎了一只眼,还是不怎么飞,爱叻玉米吃,体型渐长,双翼强壮,蹲踞某处时,远望过去,像是一只乌鸦,或者鹰。有人相中这只鸽子,要花钱买,她也没卖,还有人说自己是鸽子的原主,几年前遗失,每日跟踪索要,她躲了半个月,怕得不行。寝室没办法继续养,室友意见很大她索性办了休学,正在学习画画,准备走艺考这条路,想去读个大学,不留遗憾。谈得多了,有时候我会觉得,每次送信过来的,并不是邮递员,而是那只鸽子。我向陈琳发去问候,并满怀期待,过了一个小时,手机忽然持续震动,涌进陈琳的数条信息,极为混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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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不一,我了半天,也没有搞清次序,只能根据时间,做简单组合记录。陈琳的信息分别是:第一条,纵深方向平行的直线在无穷远处,最终汇聚消失在一个点上,逐渐熄灭,所有事物被这样的一个点所终结,所概括,称之为灭点;第二条,透视是个谜啊,为何要在平面上呈现空间感,灭点更接近丁黑洞,这是人为的发明,并非视觉真理,它的功能在于将眼睛理性化,在透视法中,一切可被尺度所公平测量,当然,也包括距离与错觉在内;第三条,所谓的灭点,在现实中并不存在,平行线永远平行,类似铁轨,或者桥梁,无论你走到哪里,都不会相交;第四条,一四五○年后,透视法的风靡,与美第奇家族有很大关系,他们由资本家变身为贵族,赞助使用这种方法的艺术,原因是,这更符合他们推行的共和制,资产阶级要和贵族平等化,而透视法是一种新的工具,即相对个人化的视觉意识的体现;第五条,灭点反对神;第六条,灭点的产生,是由于我们作为观察者,位置永恒不变,类似独眼之鸽,它用一只眼球,在固定位看出去,世界便在这只眼晴里呈现出某种空间秩序。第七条,玛利亚所在的廊柱空间属于透视法,末端那扇窄门却与之违背,像要涌向前来,此处为画面之中心,在宗教作品里,常用圣灵去扑打双目,意旨道成肉身,而神显一事,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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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公度,是超越于人的。第八条,在透视法里,世界从观者角度生成出来,它将神的无限变成人的有限,有限的距离又变成可触的时间,未来在眼前平面上变成一个动荡的灭点,反过来说,灭点亦可牵制有限与无限。我反复读了几遍,不知应该回点什么,又隔了一会儿,陈琳发信息说,鸽子飞走了。我在白城有两个朋友,一个是陈琳,还有一个是音乐论坛认识的,大我十几岁,爱听崔健,为人热情,在银行上班。我踏上火车时,包里装着一把钢尺,当年我爸在厂里做的,用了多年,刻度模糊,但淬过火,材料过硬,拎在手里有些分量。高三时,我在校外得罪了一些人,原因是抢了别人女友,有段时间,每天放学后,我都在缓步台上打磨钢尺,将一头削出尖来,以备不时之需。直至毕业分手,也没派上用场。陈琳发信息问我,你谈过恋爱吗?我回她说,刚失恋。她说,什么感受?我说,有点想杀人。陈琳说,别这样,会过去的,我是真的要疯了,一张画都画不出来,我又梦见那只鸽子了,它跟我说,之所以飞走,是为了去看看水从地上退了没有,只有离开,有人才会到来。我说,什么意思。陈琳没回。当天晚上,她又发来消息,说,能不能帮我杀一个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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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谁。她说,不认识,他一直在跟着我,好几年了,根本甩不掉,我很害怕。我想了半天,给她回消息说,我去找你。我在半夜两点踏上火车,买的硬座票,对面是老人带着孩子,十分吵闹,车厢内温度很高,不透风,我斜躺在座位上,口干舌燥,喝光了所有的水,始终没办法人睡。凌晨时,那个孩子醒过来撒尿,褪下短裤,直接尿在地上,气味难闻,然后过来拉着我的衣角,说道,哥哥,你看啊。我说,什么。他指着地上的尿,说,你撒的。我说,不是我,是你。他说,你撒的。我说,操你妈,你再说一遍。他撇撇嘴唇,悄声缩回座位里,不再看我。列车晚点约四十分钟,我到达自的地时,正好是中午,车站不大,只有一层,出门就是个小广场,略显空旷,只有几个卖煎饼和玉米的摊位,火炭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有人迎过来,问我是否需要打车或者住宿,我随口询问价格,她一路跟着我,连扯带拽,很难摆脱,我只好钻入一辆出租车,也不知去向何处,就给那位在论坛上认识的朋友发去信息,说,我来白城了,如果方便,可以一聚。他很快回了消息,告诉我一家饭店的地址,让我在那里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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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从下午一直喝到夜里,在此之前,我没怎么喝过酒,没想到还很适应,酒精让我舒展一些,不那么紧张。刚开始时,我们聊得不错,他讲了在银行工作的种种见闻,以及怎么开始听音乐的,还推荐我去向海转一转,霍林河、额穆泰河和洮儿河三大水系在此交汇,景观极为丰富,大风吹过来,蒲草一落,能见到丹顶鹤。他说话是典型的吉林口音,声调偶尔绕一下,习惯管我叫弟儿,非常亲近,喝到尽兴处,他将黑色风衣脱下来,搭在椅背上,挽起袖子,像是卸下盔甲,此时白酒已经喝了一瓶半,他晃了晃脑袋,好像变了一个人,仰起脖子,抬眼问道,你这趟过来,算是毕业旅行?我说,主要想见一个女孩。他笑着说,那我就明白了,做好安全措施。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说,都经历过,这有啥不承认的。我说,我来帮她杀一个人。他说,弟儿,喝多了,这是胡话。我说,情况如此,我们是多年朋友了,关系不错,有人一直在跟着她,她快疯了都。他说,弟儿,人家说啥你信啥,是不是傻啊。我说,不是。他的嘴角抖了一下,说道,小逼崽子。我说,你说谁?他说,你。我一股火蹄了上来,瞪着眼睛说,你他妈有病?他说,小逼崽子,还杀人,你没这胆儿,我动弹一下,你都得尿一地,信不信,我给你讲讲,昨天晚上,一个画画的,让我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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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喝了半宿酒,完后还不让弄,我不是非弄不可,但感觉像在笑话我,那绝对不好使,我假装喝多了,睡在地上,过了半天,她上厕所呢,我一脚给门端开,直接掏绳子给她勒了,裤子都没来得及提,开始勒在嘴上,哈喇子淌一身,跟狗似的,鸣鸣叫唤,后来往下一纯,卡到位置,不哎声了,我说,让我弄一次,一下也行啊,求求你,就一下,她使劲点头,我脱了裤子,让她给我裹,她一边哭一边舔,操你妈的,你信不信,太有意思了,歌儿里怎么唱的来着,这是一个美丽的紧张的气氛,天空在变小,人在变单纯,她在我眼皮子底下,越来越小,真他妈好啊,我操你妈的,我随身都带着绳子,从小就爱玩这个,以前在家里绑椅子,前腿儿绑到后腿儿,上面挂了扶手,从搭脑顺回去,最后在背板上系死扣儿,勒紧,再勒紧,操你妈的,忙一脑袋汗,但是心里舒坦,这东西上瘾,弟儿,你也试一试。我有点恶心,哆嗦着说,我去上个厕所。他点上根烟,摆了摆手。我跑到卫生间,吐了两遍,又洗了把脸,还是在喘,站不直溜,扶看墙回到座位上。他将黑色风衣披回身上,又夹了一口菜,边吃边说,弟儿,包里那东西我收了。我说,什么。他说,你来不了这个,别扯没用的。我说,我就是为了干这个来的。他说,你遇见我,这事儿就成不了,见面可以,完后买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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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票,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别往里面掉。我找了家便宜旅店,四十块钱一天,屋内没窗,电风扇开了一宿,吹得头疼。下午起床后,也没吃东西,给陈琳发去消息,告知情况,并约在一家咖啡厅见面。我提前到位,坐在桌旁,心情无法平复。我等了很长时间,无所事事,只好望着玻璃窗外,时阴时晴,一片片白云,如同在流浪,来了又去。我正出神时,陈琳从我身后走过来,拍了一下肩膀,朝着我笑。她比我想象得还要瘦小,头发扎在后面,双手不知该怎么摆,看着比实际年龄成熟一点,眼角有细纹,不怎么好看,讲话有点结巴。我们相对而坐,打过招呼后,她低头盯着饮品单,我很慌乱,没听清她点了些什么,只记得自己要了两瓶酒,一口接着一口地喝,停不下来。陈琳问我住在哪里,我没说实话,告诉她住在一个朋友家。她点点头,又问我准备待几天,我说,还没想好,要看情况。我问她,要不要也喝一点酒。她闻了一下我杯里的味道,摇了摇头。空腹饮酒,醉得很快,没过多久,眼睛便对不上蕉了。外面下起大雨来,陈琳跟我说,要不要去家里看看她的画,或许还可以给她当一次模特,她刚租了房子,今年成绩不理想,准备再考一年。我点点头,跟着她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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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我们都没有伞,冒着雨跑到楼口,浑身湿透。她住在五楼,总共四十三级台阶,我虽然头晕,这个数得倒是清楚,到第二十二阶时,隐约听见有脚步声跟在后面,陈琳拉起我的手,默不作声,继续向上,来到门前时,陈琳正掏着钥匙,脚步声忽然急促起来。我们大气都不敢出,迅速钻人屋内,上了反锁,听着外面的动静。过了半天,除了我们的呼吸声,什么都没。陈琳与我挨在一起,我有些冲动,想凑过去吻她,她抽出手来,堵住我的嘴,又缓缓移开,伸了个懒腰,踢掉鞋子,跟我说,记得吗,它跟我说过,你会来找我的。我说,谁。她说,那只鸽子。我说,忘了。陈琳重新扎了一遍头发,坐在转椅上,打开电脑,放了首歌,音响很差,歌声却很熟悉。我有点失落,倒在沙发上,盯着墙上石英钟的秒针,它向前走几格,退后一格,再走几格,又退后一格。最后一颗音符逝去之时,正好转过八又四分之三圈。陈琳说,我给很多人留过地址,接到四五封信,只回了你的,我分不出来你是谁,但知道你一定会来。我说,我很困,陈琳,想睡一会儿。陈琳说,我很想它,也会想起你,你就在我面前,我还是会想你,这样说太奇怪了,但也只能这么说,你明百吗。我听不太懂,便没再回应。屋内闷热,我打起精神,走到阳台上,将窗户敬开,夏天的风吹进来,雨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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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了,地上的水正在退去,那首曲子又循环了一遍,歌声冲出窗外,向着天空反复叫喊。我转过身去,望着陈琳,她轻轻唱了起来,在狭小的空间里,悄悄挪动步伐,如秒针一般,前进又后退,也像那只鸽子,被微风抚着羽毛,渐飞渐远,黑如它的影子,变作一个正在消失的点,若隐若现。在其注视之下,我完全无法移开,如被未知的绳索紧缚。有别的声音传至耳畔,它对我说,去吧,她等了你那么长的时间,去吧,这不可迟延。于是,我猛吸一口气,挣开双臂,展出锋刃,向着这片透明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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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洪一九九九年,我从部队复员,在家等分配,大半年过去,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我心里有点急,去安置办问过几次,说是目前就业形势不好,这一批没单位接收,只能耐心等待,要相信政府,祖国是没有忘记你们的。我听着也信服,回到家里,思来想去,又实在是待不住,岁数不小了,还在街上晃荡,吃穿父母,没个班儿上,说不过去。我去拜访几位关系较近的战友,情况基本一致,走个后门在企业上班,不是开车,就是当保安,虽然在岗,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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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编制,挺受拘束,跟在部队不一样,待遇也不行,勉强维持生活。我们私下喝酒时,经常会抱怨,怎么说也是抗洪一代,抢险子弟兵,万众一心,众志成城,经历过大灾大难,一声令下,半句废话没有,真就豁得出命去,一路辉煌,全是胜仗,怎么回来之后,反而越活越回旋了呢,想不明白。我有时候做梦,还总能梦见当时的场景,半夜里,站在桥上,江水涌动,高出防洪堤数米,天空被雨浸洗,星星全被覆盖,我们相互着走,由下至上,沿江而行,暴雨不停,很难看清前路,至水深处,黄泥漫过来,几近胸口,简直快要室息。洪水是有温度的,内部暖热,这点没想到过,但也危险,如旋涡一般,拉着我们往下坠,我们既疲惫,又不敢放松,只能在心里提醒自已,千万别倒下去,那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刚开始时,前面还有人唱歌,喊着口号,很快便隐没在雷声里,四处默,唯有江中瀑布高耸,时刻准备扑袭,吞没梁木。我经常在这样的恐惧里醒来,耳畔鸣响,关节胀痛,即便睁开眼睛,仍有异象环绕,堤岸之外,野火盘旋,需缓上一段时间,才能确认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窗外天光四射,眼前的瀑布逐渐退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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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入冬时,我妈去九路市场买了儿斤线,准备给我织件毛衣,当兵这几年,从前的衣服都不太合身,到了这个季节,我还穿看单衣,风一打就透,冻得哆,我妈看着心疼,我其实无所谓,在部队时,啥没经历过,南方的冬天更难受,没有暖气,湿冷,阴风阵阵,往骨头缝儿里钻,相比之下,北方算是不错,户广有暖气,披件棉服就能过冬。我妈从市场回来后,递我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写了一串数字,我问她,这是谁的电话,我妈说,碰见个熟人,说是你战友,记忆力挺好,当年送站时见过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让你有空联系他。我说,叫啥。我妈说,郝鹏飞。我说,三眼儿啊,他干啥呢,问没。我妈说,在九路市场楼下看自行车呢,叼着烟卷儿,腰里别个包儿,见我可亲了,也没收费,站那崂了半天。我说,那人不识搭理。我妈说,我看挺有礼貌,一直管我叫姨,普及半天政策,你们这一批,马上就能安置了,互相留个电话,有啥消息随时沟通。我看了看纸条,说,这电话七位数,没个打。我妈说,去年电话刚升八位,可能他还没习惯,原来号码首位是2、3、4、5的,前面加个2,首位是6、7、8、9的,在前面加个8,你咋不关心时事呢,这都不知道,新闻里天天报。这些我都知道,天天也不上班,从早到晚,半导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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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的报纸摘要能听好几遍。我主要是不爱联系三眼儿,对这个人印象一般,虽都是沈阳的兵,但他做的很多事情我都看不太惯。刚入伍时,我俩关系本来不错,一个地方上来的,比较近,能崂到一起,有个照应,后来发现他品行有问题,屡教不改,还因为这个被处分过,我就有点瞧不上。也是奇怪,三眼儿的手不老实,却从来不拿沈阳人的东西,专门欺负那些别的地方来的,对我们还很大方,经常买烟,四处散,办事说到做到,所以也不明白他到底咋想的。十二月初,我妈从单位下岗,车间工具库总共六个人,就留俩名额,各有难处,让谁走都不好,上面说了,要民主,让工人自己决定,不记名投票,谁的票多,谁就走人,招儿挺损。这些年来,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别管平时关系咋样,投谁肯定都不对,规矩一辈子,在这个事儿上落下话柄,那不值当,所以都投给了自己,结果到头来,一人一票,还是没办法抉择。开会时,我妈自告奋勇,第一个发言,说自己岁数大了,行动跟不上,先走一步,不给大家拖后腿,另外,女的也有点优势,在社会上的话,比同样岁数的男的好找活儿,五十岁就能退休领劳保,还剩这几年,好熬,怎么都能应付过去,话还没说完,整个班组哭成一片,道理不错,但大家的心里过意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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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临别聚餐,我也去凑了个热闹,喝了不少酒,同事问她,你儿子的工作落实没,她说,等政策呢,说是过了年就安置,能进事业单位。同事说,那可好,你这老有所依了。我妈说,那还说啥,你们放心,我这等着享福呢。我知道,我妈的话是宽慰同事,减轻心理负担,但我听了不是滋味,她这一下岗,工龄买断,给的都是死钱儿,有数的,我还没工作,生计犯愁。其实我也去过几次劳务市场,人山人海,多大岁数的都有,各怀技术,斗志昂扬,我见到那种场面就泄了气,张不开嘴,话一句都讲不出,转了半圈就又回来了。返程的车上,内心很沮丧,反复在想,当兵这几年,没学到啥本事不说,攒下来的这么一点儿精气神,怕是也要耗尽了。那年的最后一天,我印象很深,下了点雪,不大,街上气氛热烈,到处宣传千禧年的到来,仿佛跨过这个世纪,就真的会有所不同,我不太信,但也受到一些感染。下午,我正在家里看电视,接了个电话,战友喊我去喝酒,顺便问我还能联系上谁,喊来聚一聚,都是一批的兵,同甘共苦过,回来也别疏远了。我说,大半年也没上班,都断了联系。战友说,一个也没有吗。我忽然想起三眼儿来,就说,有三眼儿的电话,一直也没打过。战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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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给他叫上,晚上都过来,热闹热闹。我说,好。我给三眼儿打电话,七位数的号码,我在前面加了个2,一个女的接的。我问,三眼儿在家不?那边说,谁,你打错了吧。我才反应过来,这个外号是我们在部队时给取的,人家有本名儿,回想了几秒,又问,这是不是郝鹏飞家,我是他以前的战友。那边说,是,他没在家,上班呢。我说,还在九路市场看车吗?对面说,换地方了,铁西商业大厦,那边车多。我说,那行,我过去找他。我骑着车到兴顺街,远远望见三眼儿坐在绿棚里,棚顶上覆盖一层薄雪,他缩在里面,登拉个脑袋,脖子上挂着手闷子,缓慢吐着白气,分不清是睡是醒,旁边有自行车过来,他立马探起身来,三步两步,奔上前去,撕个纸票儿,管人要钱,块儿八毛的,还挺仔细,毛票儿也数好几遍,不嫌费事儿。我观察了一会儿,乐出声来,三眼儿回头一看,发现是我,惊呼一声,我操,你咋来了呢。我说,来找你喝酒,战友聚会。三眼儿说,回来这么长时间,一次没见到,老想你了,有一次看见你妈了。我说,知道,我也没联系过谁,一直没上班,在家干待着。三眼儿说,咱这一批,点子不行。我说,可不咋地,青春献党,纯属白忙。三眼儿说,那也不能这么讲,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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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反正我还是有收获。我说,我也有,不后悔,就是社会变化太快,有点跟不上节奏,你几点下班,晚上好好崂一崂。三眼儿说,现在就走,妈了个逼,,今天不收费了,千禧年大酬宾,随便停去吧。我们一行七八个人,喝到后半夜,大呼小叫,啤酒瓶子满地,还唱起歌来,海风你轻轻地吹啊海浪你轻轻地摇,喝醉之后,我们好像重又回到海的怀抱里,头枕着波涛,起伏荡漾。三眼儿酒量不错,开始话少,有点拘谨,几瓶下肚后,也很健谈,眼睛里放着贼光。这些战友,各有各的道,就我还没工作,他们也跟着愁,你一言我一语,没有实质建议。三眼儿悄悄给我主意,先是宽慰一番,说最近联络上一个以前部队里的领导,转业数年,颇有能力,回头见个面,实在不行送点礼,求他帮帮忙;然后又说,其实靠别人不如靠自己,他家离着于洪广场很近,那边刚开发出来,住户渐多,夏天时摆了不少烧烤摊位,还有打扑克的,乌乌一大片,冬天冷,人少一些,但也有,穿着棉袄烤炉子喝大酒,一整半宿,就这么大瘾。我说,烧烤我不会啊,没干过,扑克更不行了。三眼儿说,不让你烤,我球磨着,咱俩出个烟摊儿,不管喝酒还是打牌,都挺费烟,一宿得好几盒,咱俩去卖烟,肯定能行,到时换着来,一替一天,晚上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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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啥也不耽误,还不累,捡钱似的。我说,也没卖过烟啊,去哪儿上货都不知道。三眼儿说,我有路子,保真,还便宜,你出人就行,以后也不耽误你白天上班,能长远,就是冬天在室外着,那是真冷。我说,这不是问题,闲着也是闲着,遭点罪不怕。本来都是酒后的话,我也没太当真,过了儿大,三眼儿给我打过来电话,问我准备得如何,我说,还没开始。他那边挺着急,说得抓紧啊,以前雷厉风行那股劲儿呢,使出来啊,等啥呢还。我挂了电话,想想也是,好不容易做点事情,总得打起精神来,于是三眼儿那边联系进货渠道,我在这边调查价格,骑着自行车在街上晃,碰见烟摊就停下来,问问春城一盒多少钱,古瓷呢,力士呢,打听一圈,买下其中一盒,坐在路边,抽上两棵,跟老板再聊几句,问问各个品种的销售情况,拐到僻静处,把刚听来的消息记在本子上,做贼似的。三五天后,行情了解得差不多,我便通知三眼儿进货的品种与数量。我说,这边的市场,心里基本有数了,现在兜儿里都渴,贵的烟抽不起,咱们少进,一条三五估计能卖一阵子,中档次的烟就两款卖得好,一个希尔顿,一个特美思,外国名儿,大家爱买,利也高些,主要还是便宜的,走得快,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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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五朵金花,石林,这些都行。三眼儿说,以前也没留意,这些烟名儿都挺好听呢。进货的钱,我俩各出一半,我多个心眼,每个品种的进价都让他写下来,散盒多少钱,成条又是多少,全列清楚,三眼儿不太在乎这些,大大咧咧,但我得算计,上货的钱是管我妈借的,不敢马虎。刚开始时,生意很差,我用我妈单位以前发的皮箱装烟,折开一半,朝着街面按个放好,像摆下一盘棋,然后偎在电线杆子上,半天也没人来问,后来逐渐上了点道,于洪广场,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站在同一个地方,别人很难留意,需要来回不停地走动,还得张嘴推销,无论是喝酒的,还是打牌的,看谁捏紧烟盒不放,立马奔上前去,问问来一盒啥不,应有尽有,拿命保真,别人摆手拒绝,或者不搭理,也别太在意,做买卖就是这样,得能拉下来脸。这些道理都是三眼儿给我讲的,我挺佩服,社会经验比我丰富,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他卖得还不如我呢,但我也坚持照半分钱,毕竟是人家张罗的买卖。每个月赚的不多,也能起点作用,这就知足,我妈看在眼里,多少心安一些,等开春了,我再托托关系,白天找个班儿上,日子兴许能慢慢好起来。三眼儿平时比我要忙,所以我们的规矩是,头天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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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我卖完之后,回家拢一遍账,早上起床把皮箱送到他家里,他晚上去卖,隔天下午,我再去取过来,直奔广场。长此以往,我成了他家的常客,三眼儿住轻工街附近,工人村的旧平房,夹在车辆广和热力网宿舍中间,歪歪扭扭,整个区域也就剩下这么一趟,里出外进,一直没拆,不知什么原因。门口常年发河,冬天全是冰,不太好走。他家的条件一般,他妈,他姐,还有他,三口人住一起,干啥都不便利。三眼儿他妈常年卧床,身体不好,病挺重,好几样,其体没记住,合并症吧,反正是糊涂的时候多,不咋认识人儿,没法交流,脾气大,炕吃炕拉,屋里味道不好闻。他姐郝洁,大个儿,腰杆倍儿直,长得精神,有眉有眼儿,梳个五号头,像打排球的,不怎么打扮也好看,当时刚从大连回来,也没上班,在家照顾他妈,她自已的身体也虚弱,刚动完个什么手术,走道发飘,但伺候她妈那是尽心尽力,对我也不错,每次过去时,总张罗着让我在家吃饭,我有几次刚起床就去了,实在饿得不行,她说给我下碗面条,我也没拒绝,葱花炝锅,倒上酱油,屋里屋外,荡着一股蝴香,我连吃两碗,也不见外。饭后,我经常陪她看会儿电视,信号不好,得来回摆弄天线,屏幕上都是雪花点儿,不成人形,声音也听不真切,磁磁啦啦,就看个大概意思。我说,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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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儿赚钱了,让他给安个有线电视,能看好几十个台,天天放香港电影。郝洁说,指着他呢,一天到晚不看家。我说,那我给你安,多大个事儿。郝洁笑看说,那你可得说话算话。我俩还没聊两分钟,他妈便又在屋里骂上了,全是脏话,一嘟一串儿,啥难听说啥,郝洁挺难为情,躲去厨房拾碗筷,水声响成一片,只留我在屋里对着电视,没好节目,我也想走,可总没机会告别,再一合计,回去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儿,所以有时在他家一待就是大半天。一来二去,我发现郝洁平时不看电视,只有我去了,那台电视机才点开,专项服务,规格挺高。我看电视时郝洁总捧着本书,家里一共也没几册,来回读,书页卷了边儿也不撒手。她爱看外国名著,名字没记住,硬壳,不太好翻,我问她里面讲的是啥,她也不告诉,说那样就没意思了,得自已慢慢读,我偶尔也拿起来一本,应个景儿,还没看几分钟,便开始犯困,在部队待得,看字儿费劲,没养成好习惯。时间一长,我就有了点跟郝洁在一起过日子的错觉。送烟的路上,捎带手买个菜,家里东西坏了,三眼儿懒,也是我帮忙收拾,烧火的劈柴都是我打的,包括他妈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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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我也不嫌,拉完帮着收拾,觉得这一家过得也是不易,能帮忙就尽可量,郝洁虽然不说,但心里挺感激,我能看出来。三眼儿他妈的病挺磨人,好几次都下了病危通知,后来又都挺过来了。元宵节没到,有天晚上,他妈又犯病了,三眼儿没在家,郝洁给我打的电话,我连忙赶过去,进屋一看,正倒弄气儿呢,只有出的,没有进的,喘气儿声跟风箱似的,呼呼作响,胸部凹进去一大块儿,肋骨外翻,人看着马上要不行了。我说,这得赶紧打车走。郝洁着她妈的手,一个劲儿地哭,说啥也听不进去。我跑到道边,在冰上还滑了一跤,蹭一身雪,到处都在放鞭,震耳欲聋,一年又一年,不知道有什么可庆祝的。路上的车很少,我拦了半天,才打到一辆拉达,人命关天,好说岁说,让司机等着我,我跑回屋里,把他妈往车上背,累得满头是汗,他妈也不配合,人一犯病,就爱往下出溜,我老觉得使不上劲儿。到医院后,一顿抢救,各种仪器全配上,郝洁一点主意都没有,神情恍惚,感觉随时会昏过去,道儿都走不直。凌晨时,状况稳定一些,我去厕所洗了把脸,抽棵烟,回到病房,怎么想怎么不对,就问郝洁,三眼儿哪儿去了呢。郝洁说,指着他呢,联系不上。我说,那不能啊,他天天下了班不就去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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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烟么。郝洁说,不知道,最近烟也没去卖,成宿不回家,没敢跟你说。我陪郝洁在医院熬了一宿。第二天早上,三眼儿赶了过来,还是听邻居说的,灰头土脸,头发根根立着,衣服过,跑进病房,腰包里的零钱叮当乱响。郝洁瞪着他,也不说话,没好脸色,我问他昨晚去了哪里,他没搭理,蹲在他妈床前,一副要哭还哭不出来的熊样。郝洁说,少整景儿,这时候来劲儿了。三眼儿也没声。我挺来气,你自已的妈,你不照顾,买卖也不做,一天到晚,到底想干啥呢,但这些话,这个场合我又不好讲出来。在医院折腾了一宿,我和郝洁筋疲力尽,四肢发软,危险期已过,便留下三眼儿照顾,我们回家收拾一下,晚点再过来。出门后,我跟郝洁说,人困马之,咱俩在外面吃口饭,郝洁点点头。走了半天,也没找到营业的饭店,春节还没过完,都在休息。郝洁说,花那冤杜钱呢,家里吃吧,别的没有,冻饺子还剩不少,我说那也行,就跟着她回到家里。刚一进屋,拉亮了管儿灯,我俩都有点发愣,没了骂声,一时不太适应。郝洁坐在沙发上,没话儿,一直抹眼泪,我不太会劝,递过去一本书,她也不看,顺手放在身侧,接着哭。我说,要不我去下点儿饺子,你先歇着,晚上还得去医院,早吃完早眯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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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起身,郝洁忽然一把将我抱住,贴在背上,低头亲我的脖子,我有些激动,加上之前对她也有好感,便转过头去,踞脚吻她,气喘吁吁,胡乱扯着衣服,她个子高,身上比我想象得还要软,并且发烫,像一株热带植物,不断生长,盘绕着我,具体感觉说不上来,反正就是不愿意分开,只想缠在一起。我把她拉去沙发,她摇了摇头,紧我的手,将我带向里屋。那里几乎没有光,举架低,棚顶歪斜,我们躺在木床上,被单很潮,不断有凉意袭来,她蜷起身体,咬着我的耳朵,我将她楼紧,深吸口气,闻到了许多种味道,腐朽或者新鲜,沉重以及轻盈,上升下降,交织在一起,有点不知所措。我望着墙壁与天花板,它们似乎正在掉落,纷纷扬扬,如同幻景,外面的灯光射进来一部分,电压不稳,屋内忽明忽暗,我觉得自已正一点点被展开。三月二十三号,三眼儿他妈出的殡,春分刚过,本来都恢复出院了,在家里喂着饭,忽然就不行了,嘴合不上,大米粥顺着往下淌,郝洁没太在意,寻思缓一会儿能好,结果躺下就再没起来,我过去时,人已经走了,关节发硬,很难摆弄,装老衣服穿得很费劲。郝洁哭得上不来气,我也不好受,想到刚出院的时候,有那么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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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子清醒一些,老人嘴里蹦出几个零碎的词儿,我听了个天概,意思是说,想去医院,别有那么一天走在家里,不好,遭人厌。就这么一个愿望,最后也没实现。人有时候就是这样。三眼儿家亲戚少,前面一台殡葬车,跟着一辆金杯面包,基本就坐下了,遗体告别时,直系家属站在一侧,等候慰问,剩下来的总共十人不到,排成一列,上前三鞠躬,围着转一圈,跟家属握手,没两分钟,仪式结束,哀乐的前奏还没播完呢,氛围不对。众人大眼瞪着小眼,不知如何是好,三眼儿向我示意,我没太领会,后来又摆摆手,我才明白过来,他是让我再走一遍,别冷场,于是我又上前,再次鞠躬,跟三眼儿握手,然后是郝洁,这次我的手刚伸过去,便被她紧紧拽住,死活不撒开,没办法,只得跟她并肩站到一起,十指相扣,看着遗体往里面推。快进小门时,三眼儿忽然一个俯冲,拽住灵柩不放,往地下一坐,开始干豪,眼晴发红,饿狼似的,两个工作人员都拉不回来,三眼儿毕竞当过兵,身体素质过硬,不好控制,后来我上了手,硬生生拖开,我说,三眼儿啊,人到时候了,该走就得走,不见得是坏事,谁也拦不住各有命数,活人总得接着过日子啊。活人的日子怎么过,也成问题。有妈在,别管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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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病,那也是个家,妈一没,家也就散了,这道理不认不行。老人走后,郝洁跟三眼儿的关系也处不好,总不对付,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老是吵架,我劝也没用,三眼儿觉得我向着他姐,久而久之,跟我也有点隔,后来这些事情我就不怎么参与了。开春时,家里亲戚给我在汽配城找了个活儿,从打包干起,我觉得也能接受。下班后,我一般都过去陪着郝洁,晚上吃完饭,她看书,我听半导体,怕打扰她,就拧到最小声,把耳朵俯在上面,有时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半夜醒来,发现郝洁在我身边,我就把她楼过来,她闭着眼睛钻入怀里,头发着我的下巴,暖和,还有点痒,舒服极了,像是蹭着一只猫。郝洁跟我说,以前她弟去当兵,妈生了病,指望不上别人,亲友借遍,也不够治疗的钱,放任不顾的话,肯定说不过去,眼看着情况一天天恶化,她便跟一个朋友去了大连,在那边待过一段时间,虽不得已,但也不是借口,这事儿总掖在心里,迈不过去。我说,不要紧。郝洁说,你要是在乎,不想跟我一起过,我也能理解。我说,这是啥话,以后这事儿少提,以前的就算了,咱们往后看。郝洁抱着我,不再说话。我嘴上这么说,心里不是滋味,不是别的原因,主要我不愿意去想她以前吃苦受罪,不怎么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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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阵子,基本上只有三眼儿自己在卖烟,也是有一搭没一搭,进的货不见下,怎么带去的又怎么带回来,还有几天,他一个人空着手出去的,后半夜才回来。我问他,你成天到底忙活啥呢。他也不说,皱着眉头,烟不停手,一抽大半盒,我陪着喝两瓶啤酒,有一次快天亮时,没头没脑地跟我说了一句,以后对我姐好点儿,她命不好。我说,这你放心,用不着你讲。三眼儿说,准备出趟门,老在沈阳待着,没有出路。我说,去哪儿呢。他说,南方吧,看看江海,挺想念的。我说,无亲无故,去那边干啥,不如留在本地,互相有个照应,回头一起做点事情,慢慢来,机会不是没有。他说,我再想想,我再想想。四月底,沈阳破了个大案,全城轰动,新闻滚动播出,群众拍手称快,电视台还拍了个纪录片,全程记录审讯过程,每天一集,看着很受触动,人性的险恶与残暴,一览无遗,比电视剧都有意思。官方称之为四一○大案,持械抢劫杀人,手段残忍,情节恶劣,烧过信用社,劫过运钞车,手上十几条人命,主犯共四人,两对兄弟,主事儿的哥俩姓李,哥哥李德文,在线路大修段上过班,脑子好,行事镇密,性格不驯服,对纪律之类天生反感,案子都是他来谋划,弟弟李德武,以前当过兵,身法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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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也敢下狠手,最后一次败露时,李德文因买枪未遂在广州服刑,没有参与,其余三人筹划不周全,抢劫一位九路市场的业主时留下痕迹,这才一举告破,进而牵出之前的连环案件。最后这位遇害者是批发白糖的,经商多年,有些家底,当时报道说是人室行凶,一家三人,全部灭口,孩子还不到十岁。这条新闻我琢磨了几天,心里犯嘀咕,犯案地点在黄海花园,也就是于洪广场旁边的商品房,高档小区,刚盖好不久,死去的那位男性,膀大腰圆,我是怎么看怎么眼熟。后来有一天,我想起来,这人以前常在扑克摊上打牌,我见过好几次,梗着脖子,有几分派头,讲话也怪。之所以有这么个印象,是他有次喝得比较醉,走过来问我,有没有裸体打火机?我说,打火机有,五毛钱一个。他说,要裸体的,有画面儿的那种。我说,那没有。之后他转身离开,嘴里嘟不停,我心说,点个火而已,怎么这么多要求。别看卖烟这事儿不起眼,也是什么样的都能碰见。我回来讲给郝洁,她叹了口气,说道,不管怎么说,这家也太惨了,孩子那么小,这伙人都该毙。我说,是,那肯定没跑儿。三眼儿走的时候,跟谁都没打招呼。我问郝洁,她也是一头雾水,人就这么消失了,衣服也没带几件。我当时的想法是,他这一走,只有我跟郝洁在家里,反倒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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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儿,但也说不准,三眼儿办事没个谱儿,兴许过几天就回来了。屋内还堆着两箱烟,很占地方,我跟郝洁说,晚上和周末我再去广场卖一卖,以后也不十这个了,累,实在卖不掉的,亲戚朋友分一分,慢慢消化。到了礼拜天,我骑车过去一看,广场的扑克摊和烧烤全部清空,有人来回巡逻,维持看秩序,不让营业,卖烟也不充许,管得很严,说要创立文明城市。我就把自行车立在公交车站旁边,皮箱欠个缝儿,生意不好,半天卖不掉几盒。我正犯愁时,听见附近居民聊天,其中一个说,以前在广场修自行车的,现在调到铁西分局去了把大门,还给个编制,这次立了大功,那人外表看着粗糙,心挺细,眼观六路,之前就发觉有人鬼鬼票票,行踪古怪,不喝酒也不打扑克,就买盒烟,来回晃悠,像在踩点儿,根据记忆,他帮着公安画了张像,反复排查这才抓到的。另外一个说,那画像不对,电视报了,根本不像,驴唇对不上马嘴,后来是根据摩托车牌号抓的,二四六九六,还是九六九来着,兴工街那边逮住的,一卷一卷的钱,窝藏在棚顶夹层里,得使炉钩子刨出来。听到这里,我心里咯瞪一下,手一抖,烟灰掉在裤子上,我一边扑落看,一边回想,前段时间里,我好像见过这台摩托,三眼儿半夜骑回来的,开始停在道边,进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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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起了瓶啤酒,喝到一半,抽着鼻子,又给推回到里屋来了。当时郝洁一个劲儿地喊我,说做了个噩梦,害怕,我也没顾得上问他,第二天一早,车就不见了,牌号我记得类似,但叫不准。这事儿我没跟郝洁说,只要一提三眼儿,她就不怎么爱接话,许是不想管。于洪广场不让卖,我就去附近的小公园,这边有跳舞的,也有吹乐器的,讲评书的,比较热闹,我在旁边支个摊儿,第一天效果还不错,第二天就赶上了警察,二话不说,直接把我扣去派出所,挂上手,推推操,我很不服气。到了地方,警察向我,有没有营业执照。我说,没有。然后又问,知道这是犯法不。我说,不知道,不懂法。这时候,旁边过来个小警察,看着没我岁数大,浑身酒气,从后面给了我一脚,端得我跪在地上,指着说,老实交代啊。我当时就火了,我说,操你妈的,小逼崽子,电视剧看多了吧,我保家卫国时,你在哪儿喝尿呢。小警察起我头发,想往墙上撞,我举起手就抢了过去,直接砸在面部血一下子就了出来,好几个人扑上来把我放倒,问我要干啥,知不知道这是哪里,自己是谁,我心说,知道,我都知道,我他妈怎么不知道,但我的命都交出去过,轮不上你们这么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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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里面拘了几天,派出所可能见我当过兵,认罪态度尚可,宽大处理,不过香烟全部罚没,一盒也没给留。释放那天,我妈和郝洁过来接我,俩人抱着我哭,向我遭罪没,我说那没有,天天在里面就是坐板几,背行为规范,正好我也想一想,这两年到底是咋回事。郝洁问我,想明白没。我说,想好一半,还剩一半,回去继续琢磨。我们仁一起回我妈家吃的饭,没承想,第一次带郝洁回来,居然是这么个场景。我妈对她倒是很满意,私下跟我说,这孩子心里有你,出事儿这儿天,跑前跑后,没少折腾,眼睛一直肿着,我看了都不落忍。我说,是,对我可以。我妈又说,我问过了,妈没了,爸也找不到,没啥亲戚,自己住平房,你劝她搬过来吧,也有个照应。我想了想,说,回头我问问她吧。我让郝洁过来住,郝洁说,没结婚,不太合适。我说,那咱就结,领个证的事儿,你想好就行。郝洁说,我比你大两岁呢,你想好就行。我说,我想好了,就看你。郝洁说,我早就想好了。我俩是六月份领的证,照了几张相片,八月份摆酒席,两家亲戚不多,总共不到十桌,婚礼气氛挺好,请了个乐队,吹拉弹唱,我的这帮战友也是能喝能闹,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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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要掀翻了,打心底为我高兴,遗憾的是,三眼儿没有出现,好多人问起他来,这当小舅子了,又降一辈,咋还不敢露面了呢。我说,去南方了,做买卖呢,实在赶不回来。事后,我也问过郝洁,三眼儿跟你联系过没。郝洁说,没有,一直都没。说这话时,我俩正在去北京的火车上,我妈给拿了点钱,说现在结了婚都去旅游,你俩也转一圈,留个纪念,远的地方走不了,上首都看一看也行啊。我俩在北京玩了一个礼拜,爬了长城,逛了天坛、颐和园,也看了升旗仪式,故宫没爱去,看不明白,文化程度不够,吃了烤鸭和炸酱面,觉得一般化,郝洁对这些没兴趣,也不买衣服首饰,在王府井逛街时,她一直往书店里钻,看上书就迈不动道儿,我也陪着她,楼上楼下,翻腾半天,最后只买了两册。我说,好不容易来一次,多挑几本吧。郝洁说,我也不赚钱,等以后的,有这两本,够看。我拿着书排队算账,盯着封皮看,都是外国小说,一本叫《鹿苑》,一本叫《绿阴山强盗》。我说,强盗这本,肯定有意思。郝洁说,咋看出来的。我说,名字就好,强盗,绿林好汉,行侠仗义,评书里老讲这样的故事,童林童海川什么的,我在部队时特别爱听。郝洁就笑,也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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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宾馆后,我看电视,她靠在床头上读书,没过一会儿,便开始抽泣。我说,外国武侠小说,还看激动了。郝洁说,不是武侠,家庭情感。我说,那不至于,胡编乱造。郝洁说,写得太好了,你想听不,我给你念,这篇叫,再见了,我的弟弟。我说,不听,不吉利,我挺想三眼儿的。郝洁说,跟他没关系。然后又想了想,说,可能也有,性格里某个地方挺像,说不上来。我说,主要讲啥的。郝洁说,倒也没啥,讲一家几口人,不太和睦,特别是弟弟,看不上别人,跟谁说话都没好态度,尤其是跟他姐,处不明白,看着他身在世上,逍遥自在,其实格格不人,比较执,好像谁都无法了解他的苦闷。我说,又能咋地,这样的人多了,社会不惯你毛病。郝洁说,就是说,人跟人之间,相互理解就是这么难,都在一个环境不行,有共同经验不行,再加上血缘关系,也还是不行。我说,这话对,现在的人,都自顾自的,听不见别人说啥。郝洁说,但世界是广阔的,有大海,有渡船和帆,有闪烁的光,万物是凝聚,而人在其中,我给你念念结尾。她清清嗓子,低声读道,那天早晨,大海闪着珠光,而且是黑沉沉的,我的妻子和我的姐姐在游泳,她俩没有戴帽子,我看见她们那一黄一黑的头发浸在黑沉沉的水中,我看见她们露出了水面,看见她们光裸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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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毫不羞怯,美丽大方,我看见两个裸体的女人走出了大海。我听后说,没太明白,但有点画面儿,像是电影里的人,不穿衣服,从海里走出来。郝洁说,对,从大海里走出来。旅行回来后,郝洁说想上班,年纪轻轻,总在家守着,不是个事儿。我很支持,正好一个战友在轻工市场兑了个床子,从广州进货卖衣裤,·他们两口子都有正式工作,只周末在,平时没人看摊,我就让郝洁过去帮忙。刚开始时,郝洁干得一般,总算错账,还去过东西,战发有时跟我抱怨,观察过儿次,每天也不卖货,就坐在那儿看书,发愣,我比较为难,只能解释,好话说尽,郝洁毕竟以前没做过类似工作,再给一点时间,有损失的话,我们来承担。半年过去,郝洁逐渐上手,又赶上市场全面改造,二次搭建,摊位重新规划出租,战友算来算去,经营这么长时间,没赚什么钱,还不少操心,就决定将生意停掉。我问郝洁,你要是还想干,咱们就自己投资,借点儿也行。郝洁想了想,说,还是算了,对服装实在兴趣不大,不如休养一下身体。那段时间,我和郝洁的情绪都不太好,原因是我俩本来想要个孩子,半年多过去,也没个动静,去医院一检查,钱没少花,最后的诊断结果是,我没什么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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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洁先天性输卵管狭窄,很难怀上。我得知这个消息后,不太能接受,因为一直比较喜欢小孩,觉得很失落,提不起精神来。郝洁的心理负担也重,有时半夜醒来,自己悄悄抹眼泪。次年春节前夕,警察找过我一次,我没告诉郝洁询问我的基本情况,提及三眼儿,问是怎么认识的,什么关系,最近接触过没有,我一一告知,最后问,你的妻子郝洁跟他联系过没,我说应该是没。我问警察,三眼儿什么情况?警察没接话,只是说,如果有动静,记得及时汇报。都是套话,走个过场。临走之前,警祭又问了一句,三眼儿当时什么兵种?我想了想说,普通义务兵。出门后,我点了根烟,恍惚记起,三眼儿干过一阵子侦察兵,练过越野、渡和野外生存,身体条件一流,在新兵连表现很好,看着精瘦,其实有劲儿,浑身腱子肉,当年他被挑走时,我还很羡慕,后来因为犯了错误,才被撤回来的。大年初四,家里聚会,按照惯例,新媳妇的第一个春节,亲戚长辈得给红包,我叔我啥的,都能折腾,好个热闹,给红包得讲条件,过年聚餐没别的,主要就是喝酒,我跟郝洁因为怀孕的事情,心里不太痛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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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能勉强装一装,郝洁本来就不喝酒,两杯过后,脸拉下来,谁说话也不搭理,去厕所吐了一次,进屋剥橘子看电视。我叔逗我说,这媳妇,脾气大,我看你也管不住啊。我笑了笑,没咬声。喝到半夜,我有点醉,进屋跟郝洁说,大过节的,你在这摆脸子,给谁上眼药呢。郝洁也没好气儿,说,喝完没,赶紧回家。我说,问你话呢,别他妈逼装没听见。郝洁不声。我又骂了几句,越说越来气,没控制住自己,加上酒精作用,上去就抽她个嘴巴子,下手不轻,她没预料到,直接被打得倒在地上,手捂着脸,大口喘气,说不上来话。家里亲戚听声音不对,连忙过来劝,维护着郝洁,劝她说,小两口儿,闹着玩呢,别往心里去。不劝还好,越说我还越来劲,想接着动手,从楼上追到楼下,好几个人都拽不住,在雪地里跑,摔了一跤,爬起来还要去追,别的亲戚赶紧给她拦了个出租车,郝洁坐上就走了。我在外面待了半天,才缓和过来点儿,回到楼上继续喝酒,给我妈气得不行,过来就扇我,说我不是个东西。我也哭,他妈的,我这一肚子委屈,跟谁说呢。年前,单位几个同事聚餐,其中一个跟郝洁家住得近,知道一些情况,只要一提到我,所有人就都在笑,没怀好意,我有点不舒服,问他们笑啥,也没人说。散场后,我逮住一个,抄着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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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瓶子,逼到墙角,他才跟我讲,哥,按道理,这话我不该说,但你媳妇是咋回事,咱都知道,妈生病时,去了趟大连,拿了一笔钱,本来说给个老板生儿子,结果办法用尽,也没生出来,让人退回来了,哥,我现在想想,也不算啥,都有过难处,他们笑,那确实不对,没素质,但人不就这逼样么,恨人有笑人无,喝点酒来了情绪,不是不能理解,抬头不见低头见,算了,别跟我们一般见识。我把瓶子放下,撒开领子,掉头自己往家走,继续球磨这个事情,一码归一码,家里困难,出去图钱,我能理解,但这么大的事情,始终瞒着我,折腾去医院查好几趟,那我接受不了,拿我当啥呢,反正肯定没当人看。可再一想,当时不是我自己让她别告诉我的么,我也就又有点糊涂。郝洁走后,第二天也没回家,我妈让我出去找,我没去,沈阳这么大,能上哪儿去找。大年初十,单位上班,郝洁还是没动静,我有点急,毕竟一个礼拜了,不太放心。我回她家的老房子看过,租给了一个外地户,也说没见到。她平时没什么朋友,就一个弟弟,还联系不上,实在没有头绪。外面找不到,我就在家里乱翻,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郝洁自己的东西不多,衣服就那么几身,一只手数得过来,书是不少,这半年攒的,我挨本查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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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夹什么东西。倒是有一个笔记本,上面记着一些她看书时的想法,我翻了几页,不太懂,也就放下了。她在第一页上写了点话,我读好几遍,印象很深。郝洁的学写得小,一笔一划都清楚规矩,像是印出来的,上面写着: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美慕。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我难为情。在我身上没有痛苦。直起腰来,我望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底下一个破折号,然后是个外国人名。我合上笔记本,脑袋里反复都是这几句,我跟郝洁认识快三年了,时常会有陌生感,觉得并不真正了解她。我想起来,我们在北京时,她看完书跟我说的,人跟人之间,相互理解就这么难。二月中旬,郝洁自己回来的,穿的还是走时候那套,看着没大变化,就是瘦了一些,脸色发乌。她一进门,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想给她道声歉,又不知道怎么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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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当成什么也没发生过,上班下班,买菜做饭。郝洁表现得很正常,只是话少,问一句答一句。有时我很想问她,这一个月都去了哪里,怎么过的,但也没说出口。一周后,郝洁头一次主动找我,说想去看看她妈,快一年了,老是梦见。我说,那当然行,我陪你去。下葬的日子未到,骨灰一直放在殡仪馆里。我俩起了个大早,坐公交车过去,那年温度偏高,路上的积雪化了,,大半,我举手抓着栏杆,一路无话,郝洁低着头,也不看我,车窗一个劲儿往下滴水,外面的世界不断变幻,她离我这么近,我却觉得她随时又要离开。郝洁不在的那些日子里,我妈跟我说过一句,走野了,再回来就费劲了。之前没当回事儿,她的性格,我以为多少了解一些,觉得不过是一时置气,总会回来的。当时我还不明白,人在哪里,始终是次要的,心要是不在,那说啥也都晚了。我挺怕这个。骨灰盒统一存放在三楼,她家的格子在倒数第二排,紧靠着窗台,上数第七个,位置不错,不用登梯子就能祭拜。格子里面摆着各种物件,假的冰箱、电视、八仙桌等,郝洁全部重新擦拭一遍,来回调整,寻找恰当位置,我靠在墙上,想起这一年里发生过的事情,觉得很不真实。东西放好后,我走过去,行了三个礼,心里有点过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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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去,没敢抬头看相片。郝洁低声念叻着,其体说啥听不清,我在旁边来回打量,看看隔壁都住着谁,活到多大岁数,观察几个,心里开始犯嘀咕,这一排靠西面,离窗户近,西照日头,常年被晒,许多纸糊的祭品都已发白,但刚才祭拜时,她家格子里的那几件却很新,没什么变化。我本想再扫一眼,郝洁已经把玻璃门锁好,大步往外走了,也没叫我。我连忙跟了上去。年后上班,我路过汽配城里的一家经营点,看见正在招聘销售人员,卖摩托车油,都说销售来钱快,我也想去试试,看看能不能干好。这家的老板是女的,叫陈红,我早先就知道,在这一片儿挺有名,四十岁左右,个子不高,衣着讲究,总是浓妆艳抹,离好几米远就能闻到香味儿。面试时,陈红问我都干过啥,我说,之前也在这边上班,环境熟悉,主要是体力活儿,销售没做过,再往前数,自己倒弄过烟草,多少也算有些经验。她又问道,为啥想做销售呢。我就实话实说,家里条件一般,听说这个比别的好赚钱,具体业务虽然不懂,但以前当过兵,爱琢磨事儿,韧劲儿在,不怕吃苦。陈红想了想,说道,那你要学的估计很多,我这边呢,基本工资不高,主要靠提成,给个机会不是不行,要是三个月内不达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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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也没办法,你看能否接受。我说,这没问题,干啥咱就守啥的规矩。经营点面积不小,上下两层,将近三百平,东西少,只几张桌椅,看着发空,平时里面没几个人在,一个财务大姐,六八年生人,姓吴,我管她叫吴姐,心宽体胖,很爱说话,比较热心,跟着陈红多年,每天念叻着孩子的升学问题,还有一个管库房的,老吕,外加一个司机和我,就这么几个人。我刚去时,陈红递给我一堆图册,好几大本,其中两本是我们代理的产品介绍,还有一些是别的品牌的。她跟我说,所有型号和特点,都得了解一遍,最好能背下来,不同季节用哪款,几个月一换,这些都得清楚。我点点头,开始学习材料,白天在公司看,晚上回家继续,之前没接触过,摩托车油还比较复杂,分SW、SF、SG、SJ等许多类别,不同型号对应着不同的发动机,门道挺多,S表示是汽油发动机用油,接下来的字母越靠后,说明质量等级越高,W表示冬季专用,还有数字号牌,表示适合的环境温度,要全部记住,也不容易。虽说都是润滑油,功能近似,也有高下之分,加上品质好的,踩油门的声音都不一样,不仅动力强劲,还可形成一层油膜,减少摩擦损伤,积碳也相应降低。总之,这里面有点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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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数一长,记点东西就费劲,我也着急,产品了解不透,说话没底气,我把材料带回家里,让郝洁帮着我背,来回考我。记得差不多了,我就去跟陈红汇报,问她具体要怎么进行销售推广,她也一知半解,让我自己看着办。中午吃饭时,我问臭姐,陈总自己的买卖,怎么能不明白呢。吴姐说,她不指着这个赚钱,这是新项目,跟对方关系不错,就帮忙做个代理。我说,那她靠啥营利呢?吴姐说,陈红还有一个物流公司,几年前开的,很多车辆挂靠,跑运输,她啥也不用管,每年只是帮着缴纳税费、办理道路运输证之类,旱涝保收。我说,这买卖好。吴姐说,好是好,一般人也干不了,方方面面,都得疏导。我想不出太多办法,只好去复印社打了一堆传单,骑着自行车在街上发,见到有摩托车停着,便塞过去一张,对方要感兴趣的话,就再简单介绍几句。当时沈阳骑摩托的不多,过了那劲儿,有钱的都买私家车了,还在骑的,多数都守在街边拉脚儿,三五块钱,载人一程,大部分也不是好车,不太注重润滑油的质量。一段时间下来,收效甚微。通常情况,白天我在外面发传单,下午五点回到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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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跟陈红总结汇报,她不是每天都在。五月份时,陈红有一天问我,有没有驾照?我说,倒是有,在部队时集体考的,没怎么摸过车,不敢上路。陈红说,有就行,雇的司机辞职开出租去了,我看你销售能力一般,不如抓紧练练车,过几天给我当司机。我犹豫看答应下来,心里还是发,毕竟好几年没碰过方向盘了,只好求助战友,让他带着我跑了几天。陈红这个人不坏,做事也讲究,就是脾气不好,性子急,第一天给她开车,定的八点钟到楼下,结果九点才出来,上车就告诉我要去外地见客户,已经约好,让我快点开,只说了个大致方向,便躺在后面睡看了。我很紧张,不太认识路,手心都是汗,边开边打听,费了挺大劲,一路曲折,好不容易开到地方。我松了口气,喊她说,陈总,咱们到了。她也没反应,还在睡,头一天估计没少喝,我只好按了几下喇叭,她醒来后,问我现在几点了。我说,将近十二点。她揉揉眼睛,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说跟客户定好了时间,十点半开会,结果现在都中午了,还骂我是废物,干啥啥不行。我倒是不生气,只是内心难受,她说的没错,退伍这几年,我确实没做过一件像样的事情。我解释道,很长时间没开过车,不太熟悉,以后保证按时完成任务。陈红没理我,摔门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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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到楼里去谈事情,我在外面等了好几个小时,烟抽了不少,也没见她出来。直到晚上七点,她跟着好几个穿西服的一起走出楼门,告诉我说去饭店吃海鲜。我开车送她过去,又在楼下等待,半夜十一点多,饭局才结束,出来时,她连路都走不稳了,非要跟人挨个拥抱告别。我扶她上车,没开到一半,全吐车上了,味道难闻,我也不敢开窗,怕她受风。停好车后,陈红清醒不少,我本想送她上楼,她说不用,自己没问题,让我找个地方去洗车,走之前问我一句,这工作能适应不?我说,没啥不适应,主要这是头一天,没太进入角色。陈红说,那就行,以后看你表现。我到家时,已是后半夜,刚一推门,满屋都是中药的味道,我妈给郝洁找了个中医,说是能治她的病,郝洁去看过几次,每天在家熬药喝。这股浓烈的草药味道,与我身上的汗臭味、呕吐后的味道,混在一起,令人不住地反胃。我连忙脱去衣服,跑到厕所冲了个澡,回到卧室时,发现郝洁还没睡着,正在台灯底下看书。这些日子,我总觉得那些书像是一道屏障,拦在我们二人之间,郝洁躲在后面,将自己藏了起来。我问她怎么还不睡觉。郝洁说,睡到一半,做了个梦,就醒了。我说,梦见啥了。郝洁说,梦见你开车肇事,跟货车撞在一起,车盖变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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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几个人躺在地上,旁边全是血,当时还下着很大的雨,那些血迹也没冲掉,不停从车里往外淌。我说,瞎担心,盼我点儿好。郝洁说,货车司机一出来,我才发现是我弟,他也很意外,不知所措,跑过来抱着我哭,向我道歉,跟我说,姐,我对不起你,姐,不是故意的,我更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也抱着他哭,哭着哭着就醒了,你说这梦,到底是啥意思。我说,啥意思都没有,就是你想三眼儿了,这都多长时间了,也没个影儿。郝洁没说话。我又说,三眼儿能不能压根儿就没走,还在沈阳呢。她叹了口气,把被子蒙过头顶。我这么问,不是完全没道理,总觉得他一直躲在附近,或者走了不久就回来了,他这种性格,看着张牙舞爪,其实不行,恋家,在部队时就这样,虽然以前总跟郝洁吵架,心里还是惦记,这么长时间没出现,肯定有原因。开车的头一个月,陈红给我开了一千七百块钱,把我吓了一跳,上班以来,头一次赚这么多,老实说,有几回我是真不想干了,老是挨骂,心里过不去,但见了工资,觉得还是得咬咬牙,坚持一下。再往后,我逐渐发觉,开车不算累,陈红不是每天都忙,闲着的时候,我就在单位擦擦车,喝点茶水,跟昊姐聊上几句。七月份时,我跟着她出了趟长差,开车到河北、河南,跑了几个厂家,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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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车油销量不行,她准备换个项目,改做冷冻机油之类,具体不知道,反正我就一边开车,一边听她抱怨,偶尔回应几句,无非是谁家说话不算数,谁家要多少回扣,有时她会谈谈自己的事情,亲戚管她借了多少钱,孩子在寄宿学校的情况等,聊得多了,我也帮着出点主意。我这个人别的不行,考虑事情往往比较周到,愿意站在别人的立场上看问题,她也认可,觉得我说的有几分道理,其实很多事情就是当局者迷,跳出来一步再看,没那么复杂。回沈阳那天,刚到市内,陈红跟我说,这些天比较辛苦,舟车劳顿,准备请我吃顿饭,劳一下。我说不用,分内之事,陈红很坚持,我也不好拒绝,我俩就先把车送回去,在附近找了个饭馆,点了几道菜,还有啤酒。陈红的情绪不错,那天没少喝,我陪着她,也有点醉。陈红说了不少以前的事情,从小过得苦,没妈,爸也不怎么管,跟着姑姑长大的,姑父睁眼闭眼看不上她,读了个技校,在工厂上班,也总挨欺负,手脚笨,不受待见,经人介绍认识了前夫,当兵的,对她不错,就是事业方面一直不太顺利,婚后有了孩子,开销渐增,赶上前夫失业,常出去喝酒,为此两人吵过多次,忽然有一天,这人就消失了,了无痕迹,撇下她和孩子,无依无靠,一步一步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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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当时虽然头晕,也觉得话里有疏漏,很多事情只一两句带过,绝不会这么简单。但又一想,她怎么说,我就怎么听,打工赚钱,没有必要较这个真儿。喝完酒又去唱歌,就我们俩人,一首接着一首,豪了大半宿,连跳带闹,筋疲力尽,到了后半夜,稀里糊涂就跟她回了家。第二天早上起来,头疼欲裂,我想起了郝洁,十分愧疚,死的心都有,穿上衣服就走了,连个招呼也没打。我妈和郝洁不在家里,我独自躺在床上,还是觉得恶心,酒劲儿怎么也退不下去。同时,我很自责,觉得谁都对不起。郝洁最近与我关系冷淡,可毕竟还有感情,至于陈红那边,我也并不讨厌,有时甚至愿意跟她分享一些看法,出了这种事情,到底是同情居多,还是好感居多,很难分得清楚。我也想过辞掉工作,不过自前条件不允许,我妈和郝洁都在吃药,每月花销不少,指着我的这点儿钱维持,突然没了收入,说与不说,都得跟着上火。再去上班时,陈红对我的态度明显有变化,说话声音轻,笑脸也多了一些,有时跑个手续或送一笔款,她要是没时间,也放心让我去。一开始我没那么适应,后来也习惯了。很多事情,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不知怎么,我逐渐进人到另一个角色里。那段时间,我跟家里说单位最近忙,常要出差,其实都在陈红那边,有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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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月能回家住个三五天就不错了。每次回来时,我妈很热情,炒好几个菜,话说个不停,怕我在外面受累,郝洁则十分客气,如同对待陌生的亲戚一般。我的心情很复杂,她们越是这样,我就越是不想回去。国庆期间,我妈过生日,我提前回来,张罗着一起出去吃饭,总共就三口人,没点几个菜,过程不太愉快。我妈跟我说,工作这么忙,顾不上家里,要不然回头换个活儿,她这边还有点积蓄,不妨做个小买卖,给自己干怎么也比打工强。郝洁没说话,低头夹菜,放在盘子里,也不吃,我看她一眼,心里就明白了。这是她们商量过的主意。郝洁平时不言不语,内心很敏锐,这么长时间我不怎么着家,估计多少有些预感。我当时跟我妈说的是,经济形势不好,先对付着十,过了今年再看。我妈也就没再多问,事实上,我已经抽不出身来,原因是,陈红怀孕了。转过年去,陈红渐渐显怀,行动不便,公司方面的业务,大多由我处理,每天去跟厂家对接,与客户交涉,她在家安心养胎,岁数有点大,一切谨慎为好。刚怀上时,陈红问我,想不想要,不要的话,她就去打掉,要的话,咱们再谈下一步。我想了好几天,她的意思很清楚,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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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这个孩子,就必须负起责任,包括家庭问题,都得妥善处理,孩子生下来没爸,那她肯定不答应,说不过去。我一度很犹豫,最终还是决定让她生下来,没办法,我实在是太喜欢孩子了。我的那些战友,很多都有了下一代,聚会时看见他们跟孩子一起耍闹,心里特别羡慕,场景在脑子里面盘旋好几天。我总幻想着,有那么一天,也能有个自己的孩子,我很清楚,无论从什么角度,这都说不过去,也知道不对,但放在自己身上,就是没办法克服。孕晚期时,我接连几周没回过家,不是在处理公司的事情,就是照应陈红,到了这个阶段,瞒是瞒不住了,加上陈红那边,明的暗的给过我不少压力,只好选择摊牌。我找了个周六的上午回到家里,郝洁没在,我妈说她最近找了个工作,在楼下的面包房帮忙,赚的不多,但也不累,半天的活儿。等到中午,郝洁回来了,提着半口袋面包,见到我时很惊讶,问我要不要吃,刚烤出来的,还很热乎。我说,郝洁,你先坐下,我们谈谈。郝洁有点愣神,直直地立在我对面,我想了半天,不知如何开口,她看着我这样,也很着急,跟我说,有啥话,你就直说,我能承受。我把我妈也喊来卧室,思来想去,扑通一声,给她俩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原原本本把事情讲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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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听完后,双手捂着心脏,差点儿没背过气去,郝洁赶紧给她拿来硝酸甘油,我也害怕,不敢言语,在一旁听从发落。直到傍晚,我妈的情绪平复一些,躺在床上睡着了。郝洁跟我说,要不要出去走走。我说,好。我们一路往西,街旁都是树,长得茂密,枝叶在高处合拢,形成一个隐秘的通道,幽沉且昏暗,密不见光,地面不平,有碎石与水潭,往深处去,愈发空荡,居民楼被拆得只剩一半,钢筋裸露在外。我们走在明渠的桥上停于中途,河水在下方缓缓流淌,风吹过去,水面褶痕涣散,由远及近,形成一道道的金色波浪。郝洁望向河水,问我,辽宁二字,取啥寓意,你知道不?我说,崂得挺大,这不清楚,要不还是说说咱俩的事情,究竟怎么想的,有啥要求,你来提一提。郝洁没接话,继续说,以前辽河总发大水,岸上百姓苦不堪言,深受其害,于是将这里取名辽宁,意在祈祷辽河流域永久安宁,沈阳两个字,你肯定知道,沈水之阳,居于浑河的北面,各个区的名字来历也有说法,和平区以前是日租界,叫作千代田区,解放后改名为和平,祈祷太平无战,铁西区就是位于铁道西侧,于洪区的历史更长一些,面积也最大,几乎将市区包围,本意为御洪,身先士卒,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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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滔天洪水,守卫城区,后来字不好写,改成干勾于,意思就变了,人于洪水之中。我说,这方面你懂得多,比我有知识。郝洁说,忘记从哪里看来的,反正记住了,今天想起来,跟你说一说,以后这样的机会少了。我不知该说点什么,只好沉默。郝洁说,我也总怀愧疚,过去的事情,以为真的能过去,其实不行,不是说你,我自己也很艰难,迈不动步,多少年了,就困在这里,有时做梦,走在夜里,身后是水,一点一点不断迫近,只能朝前走,不敢回头,前面又是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就想放弃,等看洪水吞噬,可怎么等也不来,人要是一旦不抱希望,等待死的降临,反而很漫长,不太好熬,这种守候没有尽头,后来你在我身边,拉着我的手,试着往前迈几步,我转头看着你,也看不清楚,人在尺,却又无比模糊,身边一切都是影子,自我之外,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我说,对不起,对不起。郝洁说,所以,今天你一说,我反而轻松一些,人与人之间,没那么亲密,花了不少力气,想往一起走,还是不行,以前不理解,现在体会过了,就能明白一些,你照顾我这么长时间,我很感激,现在时候到了,水往上升,奔涌过来,将我们冲散,避也避不过,但我想,总有一天,它会再次变得舒缓、宁静,水面如镜子,阳光照不透,我从水中站起身来,低头看见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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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抬起头来,兴许还能看到你,倒影也好,幻景也罢,总能让我想起那么一些时刻,即便之后就要沉下去,我也心满意足。我说,对不起,郝洁,对不起。办完离婚手续,不顾我妈的劝阻,郝洁执意离去,收拾了半天东西,大多是书籍,衣服还是那几件,我知道她没什么积蓄,就提议给她租房子住,她也拒绝了,走得悄无声息。我依旧很少在家里住,偶尔回去一次,我妈跟我说,有时她自己坐在客厅,总以为郝洁还在,向屋里喊一声,也没人应,她就对着空气骂,说我没良心,狼心狗肺,对不起郝洁,骂着骂着,就开始哭,说这么一走,也不知道啥时还能看见,让我有空去找找她。我随口答应着,一直没去找过,不是不想,一方面是忙,公司事情多,陈红那边马上要生,另一方面,要是真去看望,也不知道说点什么,那么多的亏欠摆在那里,清清楚楚,还不起的。两个月后,我的几子出生了,七斤八两,个头儿不小,哭声嘹亮,跟吹小号似的,我给取了个小名儿,叫康康,祈盼身体强健,除此之外,别无所求。陈红属于高龄产妇,当时是剖腹产,术后没少遭罪,疼得几宿睡不着,我一直忙前忙后,雇了个月嫂,还是照应不过来。此前,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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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准备在家里坐月子,陈红怀着孕,不太能动,所以我把家里的东西全部归置过一遍,沙发、电视、床和茶几都换过位置,装好婴儿床,以前的被褥、衣服清洗整理一遍。收拾壁柜时,我在夹层里发现了一本影集,两个公文包,我随手翻开影集,有陈红自已的艺术照,有她跟前夫的孩子的生日照,百天的,半罗的,依照次序放好,还有一家三口的合影,可能是在劳动公园,身后的假山我有印象。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陈红前夫的模样,戴着蛤镜,个子挺高,得将近一米八,烫了卷发,还挺时髦,再往后翻,还有军装照,浓眉大眼,目光狡,手里端着枪,颇有几分威严。这个人我看看眼熟,死活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待我再翻证件时,三个字映人眼帘,李德武。我一下子想到几年前的四一○大案,李德文和李德武两兄弟,心里说,也许不过重名而已,再往后看,确定就是同一个人,各项特征都符合,这样一来,跟陈红相处时的很多状况,也就都想通了。算日子的话,李德武被有几年了,我想到郝洁以前说的,过去的事情,以为真的能过去,其实不行。我不知道陈红现在怎么想的,以及还要隐瞒多久,我反正是想好了,她不说,我也绝对不问。我把东西一一收好,放回原处,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我妈嘴上不认陈红,心里惦记着孩子,满月过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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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康康带回家里,老人一看见孩子,心就软了,成天抱着不撒手,亲个不停,这是个好现象,至于她和陈红之间的关系,慢慢也会有所缓和。陈红提出来过,方便的话,可以让我妈帮着带一带孩子,自家的老人过来照应,总归细致一些。我想了想,暂时没有同意,主要是我妈的身体也不好,老犯毛病,怕她过来后,情绪又有波动,指不定谁照顾谁。在这点上,我跟陈红有一些分歧,她觉得我妈过于固执,始终心存偏见,不肯接受。我很难解释,只是劝她说,都得有个消化过程,等孩子再大一些,兴许就好了。其实我心里清楚,这根本不是时间能解决的问题。陈红在家带孩子期间,公司业务大多由我处理,谈生意少不了吃饭喝酒,各种场合都要经历,我偶尔夜不归宿,住在酒店或者洗浴中心,客户有需求,也得作陪。陈红对此心态较为矛盾,一方面公司是她的心血,打江山不易,不能轻易舍弃,另一方面她很不想让我出去交际,希望能在家里陪伴。我又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呢?可也实在没有办法。我们之间的矛盾就这样一点点积累下来。有一次,我请几位比较熟悉的客户喝酒,都是各自单位的领导,不好得罪,一行人吃过海鲜,喝掉四五瓶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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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后,又去了洗浴中心,我当时醉得很房害,但是吐不出来,这个很要命,年轻时喝酒,喝多了就吐,吐完也就舒服了,还能再战,现在不行,酒精顶在胃里,烧着心,怎么也倒不出去,只能一点一滴慢慢消化。几位客户冲洗一番,便上楼去叫小姐,我没有这个嗜好,就找了位搓澡师傅,寻思舒缓一下,喝杯热茶,上楼睡个好觉。我往案子上一躺,眼睛就睁不开了,喊了个套浴,连搓带敲背,刚开始几下,我没反应过来,后来觉得手法略重,就让他轻点儿。搓完正面,我起床翻身,见他好像戴着口罩,只露了眉毛,就问,澡堂子里还戴口罩,不怕闷啊。他说,习惯了。我说,浴池要求的么,挺讲卫生。他说,嗯。我说,你话挺少,以前我来这边,边搓边给我推荐各种项目。他嘟一句,新来的,不了解,然后还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就没再问,后来松腿时,我睡了过去,半夜澡堂里没人,只有哗哗的流水声,显得极为空阔,还做了几个梦,各种场景纷飞,极速切换,先是陈红,梦见她大看肚子,羊水破了,马上要生,我开车跟她去医院,到处都在堵车,眼看着医院的高楼,却怎么也开不过去,最后我把车去在道边,背起陈红一路疯跑,直接闯人急诊室,正是午夜,里面没人,我着脚大喊数声,护士和大夫才从里面出来,将陈红接了过去,送进分娩室。我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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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等得很着急,不停步,不一会儿,来了一位女医生,安慰我说不要紧的,应该没问题,送得很及时,我刚想问几句,抬头一看,竞然是郝洁,我不知说什么为好。这时,我忽觉下颌一阵冰凉,如被锐物抵住,一个声音闯入梦里,问我,胡子刮不。我半醒过来,搓澡师傅站在我的脑后,不知从哪儿吹来了一阵凉风。我心头一惊,连忙摆手,跑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吐了一次,又要了杯热水,直接上去休息了。我在次日上午醒来,口干舌燥,嗓子哑得讲不出话来,忆起昨晚的经历,怎么想怎么不对,套浴怎么可能给客人刮胡子呢,这个不该。我下楼在浴区扫了一圈,问了服务员,对方说,人没在,已经换班了,赶上几个客户也出来了,曬着去吃早点,我也就随他们离开。康康一周岁时,陈红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打算回来工作,按照我的想法,她最好多陪孩子一段时间,但她很坚持,我也就不好说什么,请了个阿姨来帮忙照顾。陈红回公司后,有点失落,发现很多事都是我在安排,几天下来,跟我抱怨说,现在公司变成你的了。我说,咱俩在一起过日子,还分这个。陈红说,今天吴姐跟我说,账不太对,出人挺大。我说,你信她还是信我,她这是挑拨呢,对我有看法,不是一天两天了。陈红说,我看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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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我说,陈红,你要是觉得这里面有问题,我回家带孩子,还是你来经营,我没所谓,正合心意。陈红想了想,说道,也不是这意思。我有点不高兴,说道,那你到底什么意思呢,我这一天为了谁呢。陈红没有说话。有了这次经历,我发觉陈红跟我有所疏远,时时提防,话也总是只说平句。再往前想,这种情况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或者吴姐早就跟她联络过,那天不过是个试探。不说公司业务,近半年,我俩的感情也确实有些问题,老是吵架,全是琐事。有时她没处发泄,就拿康康撒气,这点我不太能接受,孩子还很小,刚会走道儿,能听懂啥,一件事情做得不好,连踢带打,嘴上骂个不停,我对她这点很不满。有一次吵得厉害,陈红转身就是一通大骂,说康康笨得要死,跟他姐不能比,我在一旁听不下去了,就说,笨不要紧,你不想带,我自已慢慢教,好或者坏,品行指定不差,以后不至于杀人放火。陈红愣在那里,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半天,问我,你听谁说的。我说,不用听谁说,以为我跟你过日子容易呢。陈红说,没有我,你今天能有啥。我听见这话很愤怒,无论什么角度,都等于是一次彻头彻尾的羞辱。我说,那咱们这样,孩子归我,其余都是你的,以后你做生意,我也不参与,一拍两散,互不相欠。陈红哭了半天,孩子也跟着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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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得心烦,摔门而出,在外面过了一宿。隔了两天,陈红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给我打电话,问在哪里,叫我回家吃饭。我说在外地,不方便,就挂了电话。我当时状态不是很好,开车去了一个朋友那里,打算休养几天,也想一想事情。有天夜里,我正喝酒时,陈红打了两个电话,我没接到,后来是一个陌生号码,我直接挂掉,以为还是她,十分扫兴。次日酒醒,收到一条信息,陈红发过来的,说康康病了,高烧好几天,开始还很有精神,没耽误玩儿,就在家吃吃药,昨天忽然倒地抽搐,口吐白沫,昏迷过去,连忙送到医院,大夫检查后说状况不好,可能颅脑有损伤,有耳聋的风险,让我速回沈阳。我一下子就慌了神,连忙返沈,一刻未停,直接奔去医院。康康躺在洁白的小床上,面无表情,见到我也不讲话,烧是退下来了,看着一点力气也没有,神情气色,都跟换了个人似的。我极为气愤,质问陈红怎么当的这个妈,她不说话,眼神里全是恨意。医生跟我们说,孩子刚脱离危险,千万别受惊吓,情况尚不稳定,还需进一步观察。我很心疼,在床边抚摸着他的掌心,轻轻喊着他的名字。康康瞪大了眼睛,直直望向天花板,一点反应也没有。康康人睡后,陈红跟我说,这几天有人来查过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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账都封了。我说,封吧,随便。陈红说,咱俩都脱不了干系。我说,像我在乎似的。陈红说,你的那些事情,别以为我不知道。我说,爱他妈知道不知道。陈红说,现在这局面,不是你我能说了算的,到时候怎么办,你自己想好。我说,我早就想好了,不用你操心,无所谓,反正我儿子这次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肯定没完。半夜睡不着,我走出病房,坐在楼下的花坛旁边抽烟,连抽好几支,想着公司的事情,自已的事情,想看生病的康康,头疼得不行,便躺了下去,风吹过来,一时觉得眼前群星乱闪。我听到了一些喊声,有水流奔袭的声音,抗洪时战友的口号声,也有别人叫我名字的声音,夹杂在一起,错乱起伏,我努力想要辨清其中一个,却什么都听不清。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齿轮摩擦火石的清脆声音,半梦半醒之间,我感觉到有人在我身边坐了下来。他摘去口罩,嘴角上扬,看着我笑。我对着夜空说,好久不见。他说,五年零三个月。我说,我是做梦呢吧,三眼儿啊。三眼儿说,说不好,这些年啊,谁过得都像一场梦。我说,三眼儿,有两下子,能找过来。三眼儿说,没想找,也是赴巧,我来办个手续。我说,给谁办。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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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儿说,我姐,肝病,晚期,没几天了,移不起,脸色跟洋蜡似的,今天在这儿碰上你,这都是命。我说,我没照顾好你姐。三眼儿说,现在说这话,有点晚了,但得病这个事儿,赖不到你头上,还是那句,都是命。我说,这几年来,你跑哪儿去了呢。三眼儿说,哪儿都在,哪儿都不在。我说,无论白天晚上,老觉得你像影子似的,跟在我身旁,始终也没敢忘,你的事情,不用谁说,我多少也能猜到一些,这样躲下去,肯定不是办法,自已选的路,还是得自已走完。三眼儿来回搓着大腿,笑了一声,跟我说,话说多了,自己都信啊,修炼得到位。我说,郝洁的事情,今天我知道了,,一定尽力去帮,你放心。三眼儿叹了口气,说,我本来有机会,不止一次,想来想去,没下得去手,毕竟你也照顾过我姐,这点我不像你,有的事情我分不清楚,那几次回去后,又有点后悔,总要做个了断。我说,三眼儿,你姐有病,我也不好受,别的先不讲,这事儿我得管。三眼儿说,不必,我姐跟你没关系,我也一样,都不需要你,她兴许想见你一面,问你点事情,有些话,你来说最好,人死灯灭,你得让她走的时候心里亮堂那么一下,这要求不过分,跟着我过去,几步上楼,不是啥难事儿,咱们得把梦做完。我说,要是不去呢。三眼儿说,那说不过去,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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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碰见,咱们就得认,一面都不见,于情于理,不合适,不说我姐,咱俩之间,也得有个交代。我说,没听明白,你到底什么意思呢。三眼儿说,以前在部队没看出来,你确实是个人物。我说,你现在的情绪,我都能理解,听我的话,我送郝洁走,说到做到,你何去何从,自己好好琢磨。三眼儿说,你这么说的话,咱们就没意思了。我说,这文从何说起呢。三眼儿说,那好,我脑子比不上你,这个事情我想了好几年,从退伍时开始讲,好像有点早,不然的话,从你给李德武打电话开始吧。五年前,陈红跟李德武离婚,孩子跟着陈红,李德武之前在干货车运输,赚过也赔过,离婚后,买卖转交陈红,李德武有赌,输得一塌糊涂,亲戚借遍,你当时没找工作,你妈下岗之后,生了一场大病,你给李德武打了个电话,至于说了什么,我不清楚,也许只是认认亲,问候一下,他问你是谁,你没讲名字,只说以前在同一个连待过,是他底下的兵,他问你在干啥,你说在卖烟,没正式工作,后来相约见面,可能就在于洪广场附近,我猜的,喝过几次酒,比较交心,李德武跟着他哥刚做完一个案子,出手阔绰,见你有意,便邀来人伙,你也许犹豫过,三番五次后,还是提供了一点线索,就是在九路市场批发白糖的业主,好打牌,总过来买烟,于是你们定好时间,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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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作案,这个应该没错,也是你帮忙踩的点儿,在广场上卖烟,这个条件得天独厚。我说,你发烧了吧,三眼儿,满嘴胡话。三眼儿继续说,抢劫当日,李德武带看另外两个,估计你在外面放风,具体情况不知,也可能压根儿没参与,案件发生后,李德武没联系过你,人间蒸发,这里面有你的一份,后来也没拿到,这些都是我推测出来的,可能不确切,大方向应该不差。我说,有点意思,接着编,我当敌事来听。三眼儿说,你这个人,心思比我深得多,也确实可恨,你跟李德武说,你叫郝鹏飞,外号三眼儿,出事之前,我就有预感,还记得吧,当年有一次,深更半夜,你骑着李德武的摩托回来,车号三六四九四,起先停在巷口,进屋后,装着睡了一会儿,悄悄起了床,出门将车推回屋内,第二天一大早,就文骑走了。我将烟点着,吸了两口,递给三眼儿,跟他说,三眼儿,这些年你经历过啥,我不多问,要是再这么讲下去,我也该给你挂个号了。三眼儿说,要不是你跟陈红在一起,我也想不到案子里有你,你给陈红开车,其实藏着心眼儿,当年李德武抢到那笔钱,预感不对,去广州探监李德文,这段几电视里还演过,李德文问他这次做得如何,他皱着眉头,说不太漂亮,回来后,他把钱转交给陈红,你找不到李德武,也没慌,因为事先摸过一遍他家的情况,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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盯住了陈红,李德武有没有供出过郝鹏飞这个名字,我不清楚,可能有所忌禅,没敢提,但我也不能露面了,风声在外,他不说,不代表别人不说,更不代表不被知道,人是了,尾巴还留着,东躲西藏,五年零三个月啊。三眼儿讲得断续,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思路完全不在此处,我想着陈红和生病的郝洁,很多遥远的事情,有那么一瞬间,夜晚忽然变作清晨,她们好像两个裸体的女人,正从大海里面走出来。三眼儿说,我问过我姐,出事之后,你经常回到广场,假装卖烟,顺带看看留没留下什么痕迹,我以前十过侦察,有这个敏感度,我跟我姐说过这些猜测,她不信。三眼儿停了下来,咳嗽一阵,我忽然想到,几年前的一天下午,我回到家里,郝洁正在哭,我问她哭啥,她也不说。三眼儿继续说,你跟陈红在一起,这事儿复杂,我不知道你们发生过什么,你又是怎么跟她说的。我隐约记起,那大郝洁一直哭到傍晚,眼睛通红,看我的胳膊,要跟我一起散步,往于洪广场那边走,这一路比从前热闹许多,我们买了一包瓜子,用报纸卷着,坐在路边,一颗一颗嗑完,路灯亮了起来,天气愈发闷热,我浑身都湿透了。三眼儿说,我刚离开时,应该有人找过你,你说了一些,也瞒了一些,那些话不见得直接指向我,但是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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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误导对方,我确实不得不走,你给我设了一个套儿,想来想去,我是怎么也钻不出来,只好躲着,你可能不知道,我姐刚得病的时候,我去找过一次陈红,日子难啊,想要点钱,她挺着个大肚子,在市场买菜,一脑门子汗,我跟了她儿天,最后还是不落忍,怕给孩子惊到,这一点我不如你,或者说,谁也不如你。我说,三眼儿,好故事,讲得不错,陈红和李德武的事情,我早都知道,不想再提,也不用你来告诉,其余都是梦话,我现在看着你,也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做梦,不太重要,我就在想一个事情,人活在世上,要是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到底是坏事儿,还是好事儿呢,我总觉得很多人在对我说话,我却什么也没听到。三眼儿说,嘴里说出来的,各讲各的,混成一团,但心里的话,谁也骗不过,清清楚楚,抗洪抢险那年,还记得吧,我走在你前面,低着头,渡轮开在江上,水往上涨,连续好几天,我发了高烧,体力不支,实在走不动,跌了下去,赶上洪水涌过来,把我卷走,你当时在前面,不顾阻拦,扎进水里,往深里游,硬是给我拽了回来。我上岸之后,听到三句话,第一句是我妈的,她说,早点回家,饺子包好给你留着呢,我说好,我退伍回来,在家守着我妈;第二句是你的,跟我说,别乱动,信我,我带着你上岸,我说好,你把我救过来,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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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往后,你无论说啥,我都跟着你干;第三句是我姐的,跟我说,直起腰来,就能看见你想要看见的,好几年了,这个实在太难,一直没做到,驼着背,夹着尾巴,四处乱窜,但我想,今天也许是个机会。我转过头去,望着三眼儿,他的眼神至为恳切,恍惚之间,我甚至觉得他说的一切都是事实,无可怀疑。我沉默许久,没法辩驳,便从台阶上起身,准备离开,三眼儿紧追两步,来到身侧,单手握着匕首的刃,只留锋利的尖,轻轻抵住我的颈部。我说,三眼儿,到此为止吧。三眼儿说,像你说的,自己的路,还是得自己走完,你和郝洁,我跟我姐,还有咱俩之间,还剩下最后这么几步,互相伴着,走完就散,别有负担。三眼儿会不会扎进去,我并不在意。我只觉疲惫不堪,无所适从,如果他能陪看我走,也是个不错的办法。我们行在石阶上,一前一后,如当年在江边,不过位置颠倒过来,亦或者被水浪吞没的是我,而浮起来的是他,我不能确定,也不愿再去回忆,在这样的夜晚里,一切悬而未决。我没有选择,只能直起腰来,走出瀑布,进人海中。夜幕垂落,远处楼群正如帆影,扬起一角,俯在天边的云端,缓缓移动,与我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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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人秘史我时常提醒自己,鉴于如今已经成为一名小说作者,所以一切诉之于此的言论理应更为清晰,确切,严谨,坦诚,富有良心,不失风度。换句话说,需要展示的是,自身并非仅仅处于一座安全的语言堡垒之中,且与时代境况亦可构成一种拓扑学意义上的关联。这比写作本身要更为复杂,卓绝,致命,并且邪恶。甚至必须要提供一个符合诸多臆想的答案,在这个含混而温吞的回应里,势必存在着某种特定的联系一—它被指涉的同时又是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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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被包容的同时又被排除在外:往往以个体经验的迁移之旅作为粗糙的缓冲地带。仅举一例,在部分场合里,我将生涯分成乐评人与小说作者两个阶段,看似递进关系,事实上,它们均不存在,统为虚设,精神历程从未中断,只是一种叙述的策略,一次混浊的遮蔽。在写乐评时,我是一个小说作者,不仅是技法方面,伦理上也是如此,而在写小说时,必须承认,那一刻里,音乐以一种不可想象的速度离我而去,双耳再也无法追逐事物的歌声,那些大地上无限膨胀或者不断缩紧的音律,最终也只化作一个休止符,一种无处回荡的空响,远非鸣咽。所谓的毕达哥拉斯文体,其走向也是一种想象的未来,而不是关于未来的想象。愈是如此,某种向内的引力却像骨刺一样挣扎生长,不可逆转,炽烈而广泛地挑动着动脉与静脉,令人迫切想要抓住一些蛛丝马迹,像困于魔山之中的矿工,不间断地寻求着自己的病,同时忧虑着将要亡于这个漫长而徒劳的历程。我抹平区域和年代,消除性别与词语,所有的姓名均以俭省的符号来取代,剔掉事物之间不必要的关联,妄图提取一种谐和之律。结果却发现,许多文本更接近于数学公式,或者一道条件不充分的证明题。比方说,A×C+B×C=(A+B)×C,乘法分配律,再加上另一些四则运算法则,便可成为契词夫的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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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小说;又比如说,Jcosxdx=sinx+C,C作为一个常数,形似永远也等不来的戈多。再复杂一些,u(a0;al,a2,..an)之类,显然会使人想到莫里斯·布朗肖的《黑暗托马》等,也如其所言:你要么注定沉默,要么只是通过一种永恒的错觉来逃离。所以,在接下来的陈述里,我将试看放弃一些不必要的抵抗与修饰,不为遵循契约、原则,或摄取聪颖、喜悦与自在的情绪,或迫近某种无法持存的本质,或成为潜能与本能的狂热信徒,而是向着那种永恒的错觉一一如潜人拂晓时的森林,黑夜洗涤过后,庄严密布其中,仅以瞬息变幻的光线作为一道信号,一种启示。我不知道应如何去定义首都这一庞大的概念。至少在我回国那年的夏天里,它并非仅意味着一种权威的统治与存在方式,其主体更像一种可供量产的人造工艺品,四面玲珑,形态浮夸,若立于桌上,可承住轻微的吹拂与震动,从而维持着美妙的平衡。与此同时,它也被烙上诸多无从验证的谣言与传说,自然,谣言也是宣言一种。若以虚构之物比拟,那么,从飞机落地的那一刻起,它便如一只只摇头摆尾的年兽,迎面袭来,时而乖顺,时而挑畔,伴随着不绝的锣鼓之声,于我的胸口轮番抽打,无可闪避。倾斜的落地窗将晚霞精准分割,一部分被大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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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地砖所完全吸附,另一部分随着身后拱起的跑道渐渐离去。这种情景使我产生一些错觉,比从前离开时更为强烈:不止一场庆典,而是一个崭新的世纪正在到来。我常对此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仿佛即将与无数的人们产生共振,相互强化,无休无止,进而创造出来一种隐秘的韵律一一完全从属于这个世纪。它不是故事,亦非诗篇,而是纯粹的精神与意志。怀着无比狂阔的思绪,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向外面走,轮音阵阵,如履带碾过地面。等待发车的间隙,天幕黯淡,拾眼望去,几束无声的焰火跃至半空,在楼群之间反复起跳,像星与星的对话,溅起一片光的水花。这一瞬间,我忽然很想演奏。当年研究生毕业后,我立刻办理手续,以留学的名义飞往N城,实际不久便被除名,我所学专业为景观工程,主要研究城市水系的格局分布与相关影响,全天候计量规划,测算斑块密度与形状指数等。对于一个长期生活在内陆少水城市的人来说,这项课题无异于在描述一种抽象的想象关系,为虚无赋予意志。那些数理模型像是一道道法令,功能不止于捕捉真相,探访规律,而是驯服心灵,将自身变成一枚齿轮,遁入世界的空转之中,我为此倍觉困顿,沮丧透顶。学业休止后,我在以冶炼工业闻名于世的郊区租下一间狭小的寓所,晨昏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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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白天读书睡觉,日落时出门,乘坐地铁四处观看音乐表演,有时在体育馆,有时也在酒吧、公园,或者地下通道,甚至一丛M字型毒藤的侧后方。积蓄很快便花光了,我不想回国,也无法再向家里索取,好在英文尚可,于是重操旧业,撰写数篇唱片与演出的相关评论,很少涉及技术层面,只是大量的、搅成一团的块状情绪,难以化开,显然,我在模仿一位了不起的欧洲作家,不仅是遭词造句的方式,还有他那绵长、庄重、炙热的动人语调,以及永远凌驾其上的叙述位置。我将这些文章分次投递,静待回音,过了两个月,本地一份名为《画布》的私印报纸发来邮件,请求刊载并说明可以支付一点点的报酬。虽微不足道,也着实令我振奋了一段时间。《画布》的出版者是一位结实的黑人,五十岁上下,身材矮小,体态臃肿,举止略显笨拙,讲话时声音从胸腔内里振出,鸣如同金属,听来像在布道。其长相肖似一位橄榄球明星,杀气也在,但没那么凶悍、嗜血,换句话说,近似一头营养过剩的幼年虎鲨,视觉不良,在暗室里吃力游动。他经营着一间唱片店,以售卖七十年代之前的福音音乐为主,自己却从来不听,也不充许购买者在店内播放。在他看来,真正的音乐是演奏你所感受到的东西,而不是知晓的那些。正是这一点,使我对他多了几分敬仰,有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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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时间,我经常去他的唱片店坐上一会儿,我们不开灯,不喝啤酒,不听任何音乐,静默无音,如潜在水底。偶尔,他从那堆陈旧的唱片架里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时我会有些惊惧,觉得他像一艘满载着幽灵的沉船,不顾一切地起航,妄图从我的身体上碾撞过去,然而这也从未发生。他只是审视,只是批判,只是谈论观点与理念。话语如同刀锋。我记得,他为我讲述过一位早逝的日本乐手,根本不在意听众,只是对着椅子演奏,为了发出那种能将其震飞的声响。一种孤绝的、彻底的身体化。我对此有些不屑。很奇怪,无论他说什么,在第一时间里,我总想着要去反对,即便理由并不那么周全。我回应说,这不是什么音乐或物理能量的问题,而是一种思维的传递与输送,背后往往有看缜密的逻辑,称作哲思亦不为过,它可以是过程而非结果的呈现。他也讲过,大约二十几年前,那时他还是一名造型夸张的风琴手,坚定地认为自己来自土星,平时有几个不错的合作伙伴,还灌录过两支单曲。一次假期,他来到我的祖国,在一间地下俱乐部里看过演出,场地广阔,音响很差,台上是几位枯瘦的年轻乐手,栗色发,脸上堆满过分客套的笑容,披着不太合体的西装,衣服的肩部耸在臂膀上,袖口遮住半个手掌,有的也穿一件翻毛皮衣,提至颈部,如被一只鼬科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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扼住喉咙,演唱时,一直坤着脖子喊叫,拼了命地挣脱。那些歌曲很难描述,有的接近于宣言或者口号,律动生硬,没办法跳舞,却很容易引发合唱;有的又十分荒凉、悲壮,与一些西部片的配乐有几分相像,杀人的同时也在抚摸,不过最终却非绝尘而去,只是盘旋与下坠,邃然中止。演出结束后,他有些困倦,不想饮酒,便与朋发告别,并保证自己一定可以找到返程之路,之后走出门去。按照他的描述,当天应该是一个什么节日,乘坐三轮车赶来的路上,他见到过许多提着礼物的行人,脚步匆匆,表情木然,佩戴一顶造型奇特的帽子一垂下两块毛皮,正好将耳朵完全盖住,只露出一张脸来,如在强裸之中。他当时还在想,这里的人到底害怕听见什么呢。转至大路,许多自行车从其身侧匀速经过,骑车的人往往按两下车铃,以示存在,铃声暗哑,也如疲惫的问候,后座上则是他们的爱人或孩子,身躯贴紧,难以分离,他忽然就理解了之前读过的那句诗一一为我的朋友豹采摘葡萄,这些豹可是拉车的豹。的确,这片大地上活着无数拉车的豹。同时,他听见数声爆破之音,有远有近,他探出头去,来回张望,天空晴朗,行人无动于衷。牛夜时分,从俱乐部走出来,如同改换一个世界,雨声渐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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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昏暗,他在一条极窄的巷内来回穿行,道路在记忆里愈发模糊,向左—向中—向右——向左——向左,那么现在一切就应该是反过来的,也像另一句诗所言一一全部的转折失而复得,你的来路无非一面镜子。他走了很长时间,最后不得不承认,自已迷了路,不知身在何处,没有光线,也没有任何认得出来的标识。他打了个哆嗦,可能有点发烧,或者主要是恐惧,不是因为那些排布规整得如同一座大型坟场的低矮房屋,而是刚刚听到的音乐正在头脑之中分裂重塑,旋律与歌词拧结在一起,变为环环相扣的锁链,形成了一种他可以准确辨识的语言,甚至预言,有血也有命,勒紧了他的心脏。白天里的爆破声再次出现,像是鼓点,或者一次述说,愈发密集,从四周缓缓入侵,他喘着粗气,快步走去,无论方向,好像这样就可以摆脱那条虚构的、无处不在的锁链。行至一个路口,他望见了一盏灯,被雨水孤立托起,倒盛在白色瓷盘之中,像某种祭祀用的法器,散发着残存的光亮。他拉紧衣服,走人光里,闭上了眼睛,那一瞬间,他想过要跪下来祈祷,但自己不是教徒,估计没有什么效果。那些声音拒绝被宽恕,它们在此时更接近于一种矿物:内部构成复杂而团结,其颗粒就好比是原子或离子,正反运转,以一种规则的、重复的几何图案组合排列,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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堆积过来。他感到一阵眩晕,靠在涸湿的暗色墙壁上,低头干呕,抬起头来时,发现一个年轻人站在面前,穿着一身旧军装,打了绑腿,腰背挺直,略向后倾,肩上挎看一只半人高的棕色皮匣。年轻人皱紧眉头盯着他看,他有点困惑,这身装扮与俱乐部舞台上的萨克斯演奏者一模一样,但他对那位乐手的长相也没有太深的印象,无法判定是否同一个人。他试着讲话,描述自已的处境,以一长串的英文进行问询,对方没有反应,只是摇了摇头。他又将单句缩短,咬牙切齿,吐出几个关键词,对方还是一头雾水。他很无奈,叹了口气,准备放弃沟通,那位年轻人却开口讲话,也是一长串,连说带比画,表情严肃,给他的感觉像是一次宣判,或者一场伟大心灵的倾授,数分钟过去,仍未中止,他有些慌张,因为忽然记起来,有位朋友对他说过:这里的人跟死人说的话要比活人更多。于是他也升始说话,作为一种错乱的、无望的抵抗,后来想想,觉得当时也许是在背诵一首惠特曼的诗,多年以来,他始终相信惠特曼具有一种原始、庄严而无愧的力量,那些诗句就像是彗星,能在宇宙间自由飞行。片刻过后,双方几乎同时停下来,彼此凝望,接着,年轻人平伸出一只手来,悬在他的身前,他果断地握了过去,用力紧。那只手相当冰冷,像岩石。于是,二人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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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雨走去,年轻人带路,他紧随其侧,前者行动矫健,步伐极快,双足踏地时,动作坚定而铿锵,将那些围拢过来的声音逐一踩灭,他有点跟不上。这一路上,他们不停地说着,虽然无法彻底弄清楚对方的意思,但尝试着交流总比不交流要好。他想哼唱一段刚才听到的旋律,却怎么也唱不准,最后只得作罢。后来,他又想出来一个手势,双手握拳,拇指翘起,一上一下置于胸前,并将一只拇指塞人唇间,其余手指来回摆动,头向后仰,模拟吹奏萨克斯时的情态,痛苦地沉醉其中,口腔里发出怪异的声音,最后指了指对方肩上的长匣。年轻人忽然有些惊,收紧笑容,又点了点头。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模糊的光亮倚入巷内,年轻人定住脚步,路标似的,摆出一个朝前的姿势,他很兴奋,紧跑几步,走过去一看,正是来时经过的那条忙碌的长街,几辆军车飞驰而过,气势汹涌,这样一来,对于所处的方位,他差不多就清楚了。回头望去,年轻人站在巷口,收腹立定,两肩向后微展,又向他敬了个礼,他也学着回了一个,并说了句谢谢。所学过的那些汉语里,他只记得这么一句,尽管发音还很不标准。之后,那位年轻人倒退着走人巷内,消失在黑暗里。雨差不多停了,凭借记忆,他向着近处的那座灰瓦古楼走去,明暗之间,一道墨绿色的光隐约其上,如大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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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中的灯塔,黯淡闪烁不歇,似有悠远低沉的钟声从其内部传出,平缓向外舒展,延至远处的海面。他走了不过几千米,钟声骤然停正,不知为何,他也放慢了脚步。紧接着,清脆的响声落在身后长街的枝权里,如植物的果壳爆裂,种子从中弹射出来,简练干净,没有回音。这时,他才意识到,之前的那些混乱与喧嚣,已如潮水一般迅疾退去,或者说,被这样并不陌生的一声所终结。他想,就是这样,也只能是这样,自已的过去从此一笔勾销,那些绝对的与相对的,遭遇和情景,道理或者主义,在这样的声响之后,近乎全部失效,不可感知,亦无法再次唤起。很快,旅行结束,他回到了N城,看似毫发无损实际上,只有自己清楚,如被施加了一种恒久的压迫与暴力,其聆听已被蛀空,其演奏已被肢解,对于音乐,很遗憾但又不得不承认的是,他已经丧失了全部的感官体验。这个道理并不复杂,如一位奥地利作家所言,那些逃脱了塞王的歌声的人们,却永远不能逃开她的沉默。当然,他依旧可以无限地想象、注视、言说,乃至争辩,接受或者反驳种种的修饰,却无法再次置身于那条冷的长巷之间。航程大约十三个小时,取道北极航线,我一直没有睡着,思绪在N城的公寓与首都的巷内反复摆荡,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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枚接近磁极的罗盘,无法正常指认方向,它们分属不同的记忆时态,重述如同一次循环,被迫地经历自身的发生,直至成为如今秩序的必然组成部分。我在写给C的信件里,时常提及这一点,半年以来,她一直想要撰写一篇人物报道,关于一位身世漂泊的中西部农场主。事实上,很难说这个人具备何种典型性,或者有过什么非凡的事迹,无非在不同的国家生活过,体验着相似的动荡,在他身上,时空缩为一个原点,体积无限接近于零,引力却急剧增大,历史在此无限回归。这是C的说法。她很沉迷,也可以说是执,为此越洋采访,不计代价,收集了大量资料,却还没动笔,至少,我们在N城见面时,她是这样对我说的。后来在邮件里,她又改称,自己的婚姻每次遇到危机时,总会跟丈夫结伴旅行,两个人单独在外,形似放逐里的一次重逢,相依为命,关系或有所缓解,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去过了西藏、沈阳和香港,分别带回来一块石头、一双拖鞋和一副对联。石头摆在阳台的角落里,天气湿热,生出一层浅浅的青苔;拖鞋她还在穿着,大小合适,底子柔软,质量也不赖;对联早已不知去向,但她还记得上面的那句话:舟渡春雨至,桨落影无声。这一次来到N城,她还不知道要带点什么回去。我想了想后,将竹笛送给了她。她推辞一番,犹豫地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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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擦擦吹孔,试着吹了两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一阵消逝的气流。我却仿佛窥见了一道生命的弧线,一次卓越的冒险,以及和盘托出的内在部分。她的双唇翻然掠过我所触碰的位置,时空在此折曲。我有些颤抖,内心命令自己平静下来,于是,我想到了我那位唱片店里的朋友,身躯就在不远处,影子却在那条长巷里独自徘徊,却从不为此惋惜,反而觉得触及一点点的真谛。他坐在地板上,眉头锁紧,严正说道,你的那些想法,截获鼓手的节奏,窃取钢琴手的和声,从贝斯手的线条里跳脱出来,以自己的声响将它们重新缝合在一起,必须要说,这是一种绝对的威权,解离了真实,脱开了本质,远非世界主义。我不置可否。如今回忆,正是这一点,最终导致了我们之间的疏远。对我而言,音乐上的世界主义,其所意味着的,仅仅是一种恍惚。我更想抛开惯用的语汇性音型模式,凝集引力,将所有的声音、情绪与所有的人,鸟语和车铃,黏滞的苦难,恨及其友,全部钉死在我的演奏里。不得不承认,在他的影响之下,我重拾幼年功底,开始严格练习,所用乐器为萨克斯、竹笛与黑管。很快,便有了几次登台机会,都在不太起眼的酒吧里,于正式演出结束之后的段落,听者甚少,不过,我对此也很满足。坦白来说,迄今为止,我仍很难完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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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奏一支标准曲,技术不足是一方面,另外也缺乏耐心,与之相反,我很着迷于即兴,不是无拘无束,而是有于构想与猜想,从记谱法的局限里逃逸,无限次地将自身拖到速度之外。英语里有个比喻,乘一艘慢船去中国,用以形容一个漫长的、无所事事的过程,在演奏时,我认定自己就是那位船长,竭力抵抗一次中速的洋流,创造一场句法的弥漫,徜祥其间,狡猾而无常,没人知道我真正的底牌,也没人知道我的次中音萨克斯盒子里还装着一把透明的斧头。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大约是在七个月前,那次交谈过后,我便背着琴箱去市内演出,心情不算太好,原因是觉得正在失去一位值得尊重的朋友,道路已然至此,无法再去挽回,我想他同样可以感受到这一点。所以在告别时,他站在门口,头颅低垂,长久不肯回去。一个孤寂的、无可抵达的、被声音所遗忘的沉默之人,或许也是我在未来的投影。不是背叛或者抛弃,只是经此再次觉察到自已的流离失所。过去的一段时间,我似乎在努力修茸一处废弃的建筑,如今暴雨将至;或以所学专业作比,空间区域上的收缩与扩张,内部结构上的更新与变迁,无时无刻不在发生,而我个人的时间尺度却是停滞不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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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演出场地附近的一家快餐店里待到很晚,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饮料,记起一些过去的事情,并非怀念,而是想要从中获取某种灵氛。刚来N城时,我在某座大厦的天台上听过一次讲座,那位华裔演讲者信誓旦旦地对所有人承诺:时间是一种晶体,没有此刻,只有过去与未来的折射互映,思想之力可以穿透其间。可惜具体方法尚未展开详谈,便被几位忽然闯人的警察拷走了,开始我还以为是演习,或者一次艺术行动,很配合地双手抱着头,趴在地上,眼睁睁望着他离去,他既没高声喊叫,也不垂头丧气,仿佛对这一切早有预知。后来追忆起来,心里陡然生出几分钦佩。之所以参加这次集会,是此前有人跟我介绍说,这是一次辽菜厨师的公开课,在N城里,你可以吃到川菜、粤菜、西北菜与各式新普快餐,却没办法吃到正宗的辽菜,那段时间里,我的欲望与乡愁同样无处安放,于是准备学做几道菜,或者说,只是想看着别人为食材挂糊过油,借以自我疗慰,至于登上天台的理由,他们所给出的也很具说服力:这里的厨房没有安装排油烟机。当晚,我走人酒吧时,已是九点三刻,演出的乐队是一组光滑而无趣的三重奏,总想带领听众们重返六十年代的容光盛景,简而言之,就是赖在台上,迟迟不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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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场。贝斯手晃动着肥硕的屁股,故作陶醉,疯狂弹奏着毫无张力的根音,钢琴师则像一位渐冻症患者,所表达出来的情绪与音符愈发稀少、有限,口齿不清。我听了一会儿,实在有些不适,所以,未经允许,我擅自提着萨克斯与竹笛登上舞台,架好麦克风之后,给了鼓手一个眼神,此前我们合作过两次,他很聪明,立刻领会了我的意思,在军鼓与踩之间打出几个跳进,我顺利加入进去,只是儿个点缀的高音,随后,我便按照自己的思维一路突进,斩尽杀绝,不出五分钟,台上就只剩我和鼓手了。他企图维持着时值,尝试与我对话,挑起一个问题,强弱滚奏,等待跟进与答复,我却置之不理,或者说,以一种很难解释的方式进行着回应一一完全是封闭的,灼热且黏腻,没有任何开的可能。那天我的情绪很差,用尽了力气,量立于极限之间,满眼金星,近似苦斗,直至产生幻象:我换上竹笛的一瞬间,分明看见一具蜡样的户体,没有裹布,只覆上一层泛黄的叶片与栋树枝,被几个顶着黑色贝雷帽的人抬着,从格子窗前徐徐经过。我的演出不过二十分钟,却耗空了全部能量,所以在C将一瓶啤酒摆在面前时,我已近乎虚脱,呼吸微弱,瘫倒在沙发上。C也不讲话,只在对面坐了下来,她披着件类似斗篷的长衣,剪裁不对称,里面是一件黑色打底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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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身穿着直筒牛仔裤,一双脏兮兮的短靴,偶尔露出来一截白皙的小腿,皮肤有点干燥,使人想去舔甜。我收紧外套,觉得越来越冷,她仿佛带来了一阵古老的凉意,在我们之间来回打转。我举起桌上的啤酒,朝着她点头示意。她说,演得很动人,我都哭了。我说,谢谢,你认识我?她说,不认识。我说,那怎么知道我是中国人?她说,很明显啊,不是么。我笑了笑,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其实不是,刚才在演奏之前,你说了句脏话,我听见了,你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我说,明白了,我总是这样。她说,我想问问,最后的那一部分,有儿个小节,你是不是模仿了王西麟的第四交响曲,或者说,在向他致敬。我说,你是学音乐的?她说,不是,我是记者,跑过来采访,顺便玩几天。我说,来采访我?她说,那你想多了。我说,不管怎么说,你的感受力很好,记忆力更是,的确如此。她说,我就知道,他的作品我太喜欢了,有一段时间里,几乎每天都在听,那种迷茫,彷,混沌,艰难,思索,以及无法分离的祈盼,你怎么理解他的作品呢?我说,矛盾,虚伪,贪婪,欺骗,幻想,疑惑,简单,善变。她说,太对了。我跟C走出酒吧时,午夜刚过,她走路速度很快,脚掌很难完全脱开地面,基本上是在着向前,手里拎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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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送的竹笛,如一位持短剑的高级武士,随时上演一击必杀。我问她住在哪里,她说离得不远,然后又说,可能也不算近。正是这一句,让我觉得有了点机会,于是对她说,要不要去我家里坐一坐,咖啡不错。同时,我也向她表明,不仅可以聆听交响乐,还有一些诗集和小说可以读,看电影也不是不行,我收藏了一批很罕见的默片。她说,你喜欢读小说?我说,何止喜欢,事实上,我正在着手翻译一本,书名暂时保密。她说,讲什么的呢?我说,其中比较有趣的一部分,涉及某一神秘宗教,有一位男性教主,基本是个虚位,还有一些女主教,通过扶战进行预言,主要是她们在控制着那些教众,所信奉的圣人是维克多·雨果。她说,法国作家雨果?我说,是。她说,听着有趣,我很喜欢雨果,我们就活在悲惨世界里,没有被听见并不是沉默的理由。我说,他的诗歌写得也不错一一裹户布与强裸同道,你的到来,不过为了离去,你是带我远离的褪裸。她说,是吧,很神奇啊,我小时候看过一本漫画,情节记不太清了,大概就是外星人要人侵地球,双方征战,电闪雷鸣,打得不可开交,那些外来者的目的,不是要占据这里,进行繁衍生息,只是为了收集雨果的作品。我说,也就是说,雨果是太阳的轮廓,诸多行星之核,全宇宙的浩瀚遗产,而不止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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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她说,我觉得是。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平时很少跟人谈论这些。她说,我也是,身边没人可以聊。我说,也许这样讲很冒犯,也像个病句,但我还是想说,不知你能否明白,我总觉得与你相遇之前,一直都在与你相遇。她说,那确实。我说,是吧。她说,确实是很冒犯。我不讲话后,她反而觉得有些愧疚,想要再次拉近距离,不断为我描述着她的日常工作,采访对象,所读过的书籍,刚看过的展览,以及这儿天在N城的生活感受,并提了一些答案显而易见的无聊问题。最后,她自言自语道,决定去我家里坐坐,嗯,去看一会儿书。听起来更像在说服自已。我实在搞不清楚她到底什么意思,但觉得不妨一试。我们花费了很长时间,才抵达住处,此时已是凌晨一点,房间温度很低,进屋之后,她脱掉长衣,从书架里抽出一本诗集,躺进沙发里,头枕着扶手,蜷起双腿,扯过一条毛毯,盖在身上。我烧了一壶水,为她彻了杯茶,文给自已开了瓶啤酒,坐在沙发的另一侧,尝试着向她接近,她却一直在躲闪,缩入角落。我有些茫然,问她要不要听一点音乐?她说,先不吧。这时,书里夹着的一页纸掉落在地上,她拾起来,轻声读道:词语枯索,无人骑乘/不知疲倦的马蹄,环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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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叩/与此同时/从池底升起的,那些恒星/操纵着命运。我忽觉极其羞愧,无地自容,甚至有些恼怒,那些词语如松针一般,纷纷刺向我的心脏。她问道,这是你写的吗?我连忙说,不是,随手译的。她说,很好啊。我喝了口酒,不准备再谈这个话题。她坐起身来,笑着问道,命运被恒星所操纵着,是不是。我没讲话。她继续说,也没有咖啡,是不是。她的眼睛不停闪烁着,我转头避开,还是没有说话。她叹了口气,说道,为什么你总在做一些内心并不认可的事情呢?我说,什么意思?她说,比如,你不想让我来到你这里,至少刚才不想,也不会想要跟我发生点什么,至少现在不想了。到了这一刻,我觉得我的整个夜晚都被毁掉了,无限次地分裂又破碎,我不想关心任何的天体,恒星与行星,也不想关心任何的文学,诗歌与小说,我只想去做一件事情,那就是将我近乎沸腾的双手伸进毯子底下,去握紧她冰凉的脚。我知道她很冷,轻轻发着抖,也许还有点怕,而这是完全没必要的,要知道,就在此时,我比她要更加挫败,失落,不知所措。我对自已感到极度的厌恶,也很委屈,她就像一位技艺高超的前锋,来回撕扯着我的防线,终场哨声却始终未响。我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夜晚落在窗后,她想了想,合上那本书,从身后抱了过来,双臂紧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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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绕,将自己变成一道鬼影,悄悄附在我的身上。C走得很急,离开我的房间时,只带走了那页纸,背面写着我的邮箱地址。她说,以后写稿子时,可能有些关于N城的问题,还得向我咨询一下,不麻烦的话,还请保持联络,另外,如果能帮她拍几张相关的照片,那就更好了。我随口答应,并未认真。直至十几天后,收到了她发来的邮件,措辞严谨,没有开头与落款,没有分段,读起来像是日记,或者一段剖白:有时,我会期盼一次真正的灾难,重新洗牌,从而可以摆脱一点什么,至少轻松一点,从容地去面对生活,无论与谁。我总会憧憬着新的生活场景,恰如所有理想的伴侣。坎坷又美妙。事实也许并非如此,福克纳说,他们在苦熬。他们就是我们:一边有着超人的意志,以精神相互维系,凌跃于诸多沟壑;一边不断被现实所胁迫,进退维谷。今晚,我走在水边,有那么一瞬间,快要跌过去。我想我也可以明白,哪怕洪水退却,这里仍是一个旧世界,必须要去经受,那些无尽的变迁、消亡与幻灭。半年以来,我试着去写下关于Y的那些故事,越是深入了解,越觉模糊,抓不到任何实际的事物。我每夜都会失眠,躺在床上,无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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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耳,便可闻见心击如鼓,像读过的一篇小说的末尾时刻,湖影上升,声音垂直降落,向着二人环抱而来。但没有两个人,不是你或者Y,也不是任何人,只有我自己。《圣经》上面说:“唯我一人逃脱,报信于你。”作为一名记者,我曾觉得可以成为一位报信者,传递隐秘的言说,以及言说的隐秘。但无数的困境,无数的误解,它们的存在如此坚固,语言最终无法达成一致,恰如我的那些不切实际的愿望。忽然想起来,我们上次见面,你还没登台演奏,我好像就知道你要怎么做了,有时就是这样,一个眼神,一个举动,一次彼此的触及,完全胜过任何的语言,无须解释,所有的犹疑、猜忌与困惑,全然不在。人是信徒,仅为这样时刻而存在。读过之后,我立刻感知出来,她在N城时不止与我上过床,当然,还有她的那位采访对象。想到这里,我竟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恼恨,像是经历了某种意义上的背叛,同时,我也很清楚,自己没有理由,也没有任何资格去产生这样的情绪。这滑稽无比。但那几天,相似的念头却挥之不去。我辗转反侧,不知如何回复。我很想问一问,那支竹笛的状况如何,她有没有吹响,或者什么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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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发去一段演奏时的录音,但听了几段,均不大满意。三天之后,我收到了她的另一封,仍无分段,这次的情况更加不妙,完全没有提及我:Y为我讲过一个故事,有点奇怪,说是关于一位朋友的祖父,当然,我觉得可能是他自己的家族故事。我还没想好如何放进稿子里。暂且整理记录下来,至于主角的名字,我也用Y来代替。Y曾在一间监狱里服刑三年,原因是削去了邻人的一只耳朵,作案工具始终未能找到—按照他的说法,那是一柄透明的斧头。不知为何,同一片土地上,他所种植的作物总是更为繁密茂盛,生长迅速,嫉妒之心引发不可调和的矛盾,邻人认为他施了法术,并想方设法地去侵占Y的土地。他自然不能接受,怒不可遏,犯下恶行的那一瞬间,对他来说,也许是体内所流淌着的血液发挥了一点不良作用,这是他在监狱里意识到的。年轻的典狱长是淘金者的后代,思维开明,信奉改革,公开反对传统神学决定论,反对羞辱与酷刑,热衷于在各个场合强调一些不太新鲜的治理主张。诸如:所谓犯罪,无非一种道德之疾,并不是无药可医,刑罚便是一种治疗,监狱亦非为谁复仇,更谈不上偿还,而是中止、诊断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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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造之所。以及:惩罚并不是固定不变的,没有一种真正超越社会结构的正义与秩序可言,必须如舵手一般敏锐、机警,不断审视,适时调整。Y在服刑的第一年里,监狱实施分房隔离,所住监舍约七英尺长,三点五英尺宽,狭小逼仄,常常生霉,白日劳动时不允许任何交谈,违反者将遭受鞭打惩罚,有人因此发了疯;到了第二年,随着新狱舍的落成,改革也步上正轨,静默被打破,典狱长很注重对于罪犯的感化与教育,所以,在农场劳作之余,职业与文化课程也被纳入日常。也即在这一年,Y有了一点属于自已的时间,偶尔翻读杂书,其中一册提及他的那些祖先,步骑结合,骁勇善战,里面说,他们对祭祀毫不在意,只将双眼得见之物视作神灵,比如日、月、星、火、河流等,除此之外,他们的生活只有狩猎和战争。虽然时代不同,但对于这一点,Y可以说是心有戚戚,眼前之人不过是猎物罢了。区别在于,他不需要另一个人的皮肤与毛发,也不准备以任何方式进行享用,对他的心灵来说,死亡仿佛具有使其充沛、丰盛之功效,像是一种彻底的上升。出狱之前,典狱长与Y进行了一次长谈,前后近三个钟头,内容涉猎广泛,从监区管理制度的合法性到农场劳作的分工流程,再到那些新移民所引入的枪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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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技术等,不一而足。如两位无所事事的老友,各持一杯凉透的茶水,端坐在午后的房檐之下,互不相视,目光只望向远处的尘暴。它变幻出许多形状,或者说,事物就在其中隐藏着,窗帘、铃铛、马车、墓碑,几乎全部的未来生活的象征。典狱长单手托住下巴,侧首倾听,眉毛始终向上挑着,并不时点头,生怕错过Y的任何一个词语,态度至为恳切,事实上,在内心深处,他也沿袭了一些淘金者的狡诈特质,某些时刻接近于亡命徒,虽然他自已并不能意识得到,或者只是不愿意承认。在谈话里,他像是猎手,设下许多陷阱,不断试探,以检验Y是否如其所述,自身之疾已被完全治愈。Y的话很少,表情稳固,几乎不做过多回应,这让他有些摸不准。谈话接近尾声,典狱长起身,叹了口气,走向窗栏,惋惜说道:“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已相当失败,事实上,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得不承认,曾经信任的惩罚制度已经全盘落伍,甚至可以说是破产的;唯一成功的事情,便是剥去了你们一—我深爱着的朋友的自由。”Y没有回应,待到典狱长转过身来,准备告别时,他仍低着头,像在聆听伏于地下的那些魂灵的低语。三年之后,监狱发生暴乱,典狱长逃之不及,被一位本是牧师的犯人击翻在地,以绳索勒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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脖颈,从办公室拖至监区通道,他的嘴被几个不大不小的金属十字架交叉撑开,涎水横流,没办法讲话,牧师则一路高声唱诗。在此之前,他那些暗自实施的虐待行径,已是犯人们恒久的噩梦。在被一张嵌着长钉的木板凿穿脑袋之时,他所看见的,既不是那位牧师,也不是Y或者其他犯人,而是死去多年的父亲,头顶灰檐礼帽,叼着卷烟,两手空空,只沾着一些湿润的泥土。他站在棚屋之外,仿佛刚从河床归来,仍一无所获,身上却闪着金光,他眯起泛黄的眼晴,汕笑着,轻蔑地吐出几圈烟雾。典狱长一点点地倒在地上,四肢发抖,在呕出的秽物里抽搐。此次事件,为当年最大的新闻之一,波及甚广。Y对此并不知晓,早在一年之前,他便被那位只剩一只耳朵的受害者结束了性命,彼时,他的孩子尚在裸之中。在此前的审判,以及与典狱长的那次谈话里,Y都隐去了相应事实:正是他的父辈,将枪械的膛线技术引入此处,并发扬光大,他自幼便懂得如何开槽制刀,拉削线,在那些失眠的夜晚,郊狼叫,Y持着挚爱之物,出门迎向月光,在属于自已的平原上游荡。猎物总会适时出现,人影相交,他扳起肩膀,连开数枪,待回音消逝,再去埋葬。大地血流不止,这是他与作物之间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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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行期间,我再次想起这封信件的内容。当时读毕,便产生一些莫名的猜测,开始在网上搜索她的名字,C的本名较为少见,结果相对精准。内容不多,除去一些简短的通讯和推介软文之外,还有三篇她所采写的长稿,故事类型较为杂乱:一篇是发生在中部地区的金融诈骗案,看重刻画涉案父子之间的关系,相互井不信任,行事警觉,处处提防,而除去彼此,他们又并不真正拥有任何东西,换个说法,她所写的不是案件本身,而是当前世代里某种幻觉的维护者和寻租者;一篇是假药生产厂家的普通工人的日常生活记录,涉及一点道德困境,人们并非不知是在造假,糟糕的家境与债务情况又使其只得在此工作,隐隐触及当地的产业结构问题,不过,我认为她想要表述的是,很多情况之下,看似有所选择,其实并没有,不是命运或勇气的问题,而是无限迫近的现实,整篇报道通读起来,更像是她为自己进行疏导与劝慰;还有一篇,大概有四五十字,她写了一位在异乡生活的年轻人,没有朋发,也没什么经济来源,深居简出,过着清教徒似的生活,观看岩石,去山上挖笋吃,行事稍显偏执,大部分时间用于练习演奏乐器,也写一些相关的文章,少有登台或发表的机会。看似内心安宁,实则狼不堪,头脑一片混乱,常常陷人污浊与焦灼之中,简而言之,三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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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音乐家,二流的乐评人,一流的失败者。根本不存在无我与忘我,到处只是碎裂的自我。在文章的结尾处,她提及一个场景,那位年轻人来到午夜空旷的山间,对着沙沙生长的植物进行吹奏,为岩石安排词句,像在召唤鬼魂,令人遗憾的是,那些乐句十分简单,幼稚,气息不畅,经不起任何意义上的推敲,抵此之前,年轻人跟她说,他在以演奏时的瞬间直觉去消解童年、时间与潜意识。C写道:吹奏不过十几分钟,.如同一次热身,回音消逝得很快,一切仿佛从未存在。黑夜降临,山影混沌,难以分辨,天空正在上演看一幕哑剧。他可能也意识得到,那些声响正如其生命里闪逝的片断,无始无终,如梦如影。树木安静,没有掌声与欢呼声,他放下了乐器,发出一阵无能为力的啜泣。我查看了一下日期,发现最后的这篇报道刊于七大前,进一步印证了我的猜测:C不是一位诚实的记者,反而像是写小说的,这些所谓的非虚构文章存在着严重的道德问题,不但不够客观,且掺杂看大量的谎言与捏造成分,原型错乱,细节仓促,她是在以想象、经验、技巧来填补自身与现实之间的沟壑,极具欺骗性。显而易见,最后这篇报道有一部分来源于我的经历,包括她描述的对话情景、生存状态、居住的公寓环境等等,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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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然非常不满。此类报道的吊诡之处就在于此,若提出抗议,她完全可以说你不过是在自作多情,文章所述另有其人,这又是没办法反驳的。我也不想束手待毙,任其涂抹,于是平复心情,给她回复一封很长的邮件,先是背定了她的语言与叙述方式,认为信里所讲的是个不错的故事,值得一写,也委婉提出儿个可供尝试的视角,推荐了一些书籍,谈了谈自己的生活,询问关于Y那篇报道的进度,最后说道,刚好读完她之前所写的文章,觉得自己变成了素材的一部分,不是不可以,但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之下,总归不太妥当,倒也不必致歉,只请日后尽量注意为好。邮件发出后,我的气也消了大半,毕竟说到底来,文章写得十分隐嗨,均是化名,许多场景也是虚设,没有触犯到我的实际权益。不出五分钟,便收到C发来的新邮件,里面只有一句:我什么时候说要跟你道歉了?我很无奈,决定不再回复。从此开始,C的信件却不曾停止,几乎是每天一封,偶尔两封,三封,如待支付的账单一般,相继传来,时长时短,长的有数干字,短的不过一两行,经常谈起所处的现实环境,偶尔也有一些随机记下来的句子,不明所以。比如:真理一而再地谋杀着所有的活人。又比如:走人你的格勒,一边是海螺,一边是花朵。再比如:我是你不得不使用的词语,我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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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犹豫不决的诗。那些描述自身境况的邮件,也是真假难辨。这半年里,她流露出来的信息包括但不限于:第一,N城返回之后,便办理了离婚手续,当天夜里与我见过又匆忙离开,主要因为此前跟丈夫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她坐在地毯上哭泣,丈夫向着空气挥出一记刺拳,她想继续哭,又不太敢,丈夫脱掉裤子,走去卫生间,对着她的一堆化妆品开始手淫,她摔门而去,找了家酒吧买醉,正好见到我在演出,发生了当天的那些事情,后来,她想到丈夫也许正在四处找她,于心不忍,也就没有留下来过夜。第二,离婚之后,她搬去首都,换了一份工作,还是做记者,新水尚可,压力有一些,心情好了不少,重金租了一间高级公寓,住在此处的女性居多,每一个看起来都很孤单,却又很好看,像一颗颗小小的彩色磁石,她觉得自己很适合,暂时没交男友,也不太需要。第三,Y的故事,她写到一半时,准备放弃,主要有两个原因,其一,她不想再轻慢地对待被访者,而所得的那些材料,若如实消化再写出来,又觉索然无味,实在不知应如何继续下去,其二,自已最近胖了一些,主要长在脸上,看着颇为慈善,过度温和,她很忧虑于此,无暇顾及其他事宜。第四,她在网上找了许多视频,也请教了朋友,想试着学一学竹笛,却始终不得要领,每次吹响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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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总会想起我来,情绪空落,以及,经我的建议,她也开始写一点小说,相比时事报道,她觉得也许这是更为诚实的表达方式,没料到的是,它们给她所带来的,不是满足与快感,往往是一种深切的羞耻,循环缠绕,使其皱缩。第五,她仍旧失眠,偶尔睡着了,又总会做着同一个梦,梦见自己很老了,又矮又小,走在一望无际的赤褐色荒漠里,口里很渴,声带退化,喊不出任何声音,她要去寻找一个人,一个等了她许多年的人,太阳升起来,始终不落,晒在裸露的皮肤上,愈觉刺痛,地上都是耀眼的金光。她很疲惫,也很恐惧,因为每走出去一步,便会忘掉一段藏在心里的回忆,她走了很久,能记起来的越来越少,这使她明白了为何裸里的婴儿总在哭泣,宛如新生也是一种巨大的痛苦啊。像一只失控的热气球,必须不断舍弃,才可能继续上升。天空往往空无一物。她不知到底能否找到那个人,也担忧自己一不小心就会忘却,但别无他法,只能这样走下去,在剩余的记忆全部耗尽之前。夜里很热,空调不太管用,我躺在酒店的床上,降落时的激荡心绪一点点消散,无数锐利的碎片不断隐现,使我再次陷人混沌之中。自从C离开N城,这种体验不止一次奔涌而来,渐渐淡漠的记忆与纷香而至的信件共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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构成了我的另一重生活:我仿佛就在她的身边,暗自注视,日夜不息,不曾离去。如C所行之事,我也以想象、经验、技巧来填充不可逾越的物理距离,不是感同身受,而是时刻与之同在。我经常逼迫着自己思考,对于C来说,我也许不过是一个黑洞,向着中心点不断缩,吞噬着声音与物质,思维的无定形态以大于光速的逃逸速度在此灭一一她只想倾述,并不需要一个真正的对话者。只一瞬间,我便又倾身没人信件之海,那些文字使我无比坚决地认定,她确实是在对着我说话。唯我一人,不存在其余的可能。时而像在抚慰,将自身降低一个维度,喃喃低语;时而像在叫喊,以一种不可置疑的腔调,驳斥着所有的沉默。我反复阅读,发现在那些信件里,如若要提炼出一种特征,那么也许不是事件、情绪与讲述方式,而是一种流质的存在与发生,如一段足够漫长的混响,在聚集与滚动之间垂落而成。那些细菌式的语言,不由分说地注入我的内部,安息繁衍,进行着分裂生殖。这几个月以来,我丧失了聆听与演奏的兴趣,一直躲在房间里写作,大部分是对C的信件进行着回应,也有一些零碎的诗句与小说片段,均不太成立,也从未发去过。我无法辨明时间,总在出神,长久地陷人她所叙的系统与环境之中,不愿或者无法挣脱。书写作为一种纯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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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动秩序,依旧难以缓解这些忧郁,反而令我向着室息的边缘迈去,尤其是最近的四十天,毫无征兆,C的来信忽然中断,没有任何原因。在我的世界里,她如同恒星一般,逐渐变得遥远而渺小,而其炽热的灰烬,却依然维持着我的体温。我没有别的联络方式,只好一遍又一遍地阅读书信,尝试着从中寻获痕迹与线索:一无所得。之后,几乎是以袁求的方式,我每天给C发去数封邮件,有刚写好的,也整理了部分旧作,言辞混乱却恳切,满怀热望,以期回应。这种不间断的吁求与呼叫,近似荒岛之上的妄念,狱中的自白书简,日复一日的劳动与祈祷。我想,作为这个异境的创生者,她或许可以听得到,进而释放她的怜,哪怕只是很少一部分。一周之前,我终于收到C的回信,只有短短的一句话,上面说,若你方便,可以回来见面谈谈,底下是一个手机号码。我连忙文发去几封邮件,问询情况,那边却没了动静。我想来想去,无法决断,在一个失眠的凌晨,我实在不堪折磨,便订好了机票,收拾行李,准备回到首都。我的行程事先没有跟她说过,我想的是,要么直接奔向她租住的公寓,守在楼下,直至她出门发现了我,或是惊喜,但这样的行为不太必要,且会显得比较愚蠢;要么我装作不经意,随便找一个借口,跟她说已经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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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间不妨一见,而这与信中所述的心境又颇不符合。最后,我又冲了个澡,关掉所有的灯,决定如实汇报。我给她发去消息,告诉她说,今日下午已抵首都,刚安顿好,住在公寓不远处的酒店,此行没有任何自的,只是想与你再见一次,亦不强求,依你安排。此外,这里的夕阳相当美好,使人沉浸,你离开N城之后,我再也没有演奏过,萨克斯也生锈了,高音嘶哑,无处电哮。那些锈点如字迹,无法破解的暗码,衍生扩散,密布周身,也像我的心脏,前所未有的超负荷,透支劳作,不堪一击。有天夜里,它们轮番行去,化作哨声与鼓声,迎向窗外的山势,赤色天空的运行,各自分解,倒伏或者伫立,线条笔直而迅捷,形成不同的峰值与夹角,召唤着所有的血液,流淌着前去聆听。好了,说了很多,期待重逢,我很想念那只竹笛。直至深夜,仍然没得到C的回复,我也想过打个电话,又觉不大礼貌,既然已经回到这里,便不应再去催促,我们之间也不是以此方式维系,或许可以再等一等。我辗转反侧,一夜无眠,当然,也有时差的原因。凌晨,我起床出了门,天光昏暗,乌云潮湿,没有风,附近是一座古代亭阁,朝露萦绕,壁上隐有尚未蒸发的水渍。我沿着外墙行走,看见一个女的正在打羽毛球,穿看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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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紫色的运动装,站在草地上,手持球拍,半屈着膝盖,蓄势待发。我看不到她的对手,也没有喊声,双方以墙作网,那只羽毛球孤零零地从墙内升起来,文在这边缓缓下落,她侧跌几步,俯身挥拍,上挑击打,动作十分矫健。由于无法根据对方的动作进行预判,也听不到击球的声音,她看起来就像在与一片空无对垒。我很想跟她说些什么,但球一直没有落地,我点了根烟,快要抽完时,她反手挑出一个高远球,几步奔了过来,顺势把拍子塞人我的手里,我很紧张,立马摆好架势,严阵以待。等了半天,球却没有再飞过来。她摇了摇头,又将拍子从我的手里抽走,对我说道,结束了。我说,什么?她说,以后再来。我说,以后?她说,对。我说,不一定能来。她说,随你。我说,你在跟谁打球?她说,没谁,就我自己,不来算了,拜拜。我说,等等,可否一起吃个早饭。她没理我,用毛币将拍子仔细擦拭一番,放人一个棕色的皮包里,之后迅速合拢,背在肩上,径自向前走去。我认出那是一只装中音萨克斯的双肩背袋,同样牌子的我也买过,价格不算便宜。我跟上去问,你会吹萨克斯?她说,不会。我说,这个包是用来装萨克斯的,你知道吧?她说,我想装什么就装什么。我说,家里有人懂乐器?她说,你怎么那么多废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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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C发来几条消息,当时我正在酒店里补觉,没有及时读到。醒来后,头晕目眩,花了一点时间,才记起自己身在何处,距她发来消息时,已经过了三小时十八分钟。C发来的是一个餐厅名字,跟我说道,这里见,晚上七点半,你先去占地方。那是一家东北菜馆,名字普通,位置不难找,我提前二十分钟抵达,隔着塑料门帘,亦可觉出室内的混乱与嘈杂,能量超载,无处倾泄,像为此处筑成一个小型的防御工事,声浪如同火力,不断跃动着向周围辐射,将入侵者击倒在地。没有包房,我守在一间开的隔断里,一面是方砖砌成的石垛,沿墙而落,放着几个久未洗过的苇草坐垫,另一面是崭新的木质长椅,覆上一层薄薄的清漆。我的左边是一桌聚餐的中年酒鬼,嗓音粗,久违的乡音,桌上摆满了空瓶,讲起话来节奏鲜明,此时在谈论看一位经历坎珂的女性,不屑的言辞之间又充厅着某种辉煌的向往。右边是两个女孩,穿得很凉快,露着大腿,相对而坐,没喝酒,桌上只有两盘凉菜,脑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表情神秘而夸张,听不到在说些什么。我发消息告诉C说,已到达饭店,环境比较吵闹,说话听不太真切,问她是否需要更换地点。她没回话。七点五十分,我已经喝掉三瓶啤酒,C终于了过来,我很惊讶,有点不敢认。如其所述,她的确比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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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胖了一点,或者说,不正一点,行动依旧迅捷,刚进屋时我就发现了她,我喊了一声,抬手示意,她朝看我这边看了一眼,毫无反应。隔着半高的栏杆,我只望见一颗孤单的头颅在半空里漂浮移动,身体的其他部位像是理了起来,换句话说,如一架在地底行走的推土机正席卷而至。另一方面,她的打扮也相对随意,神色不佳,没有化妆,半长的头发凌乱披在脑后,套了一件短袖T恤,上面是一只脏兮兮的卡通老鼠,眼神迷离,神态惊惧,像是刚吸了毒。我在N城与她初遇时,那银矿一般的神秘、肃穆与冷淡,全部消失不见,如被魔鬼窃去。我立即想到,不止于她告诉给我的,这半年以来,一定有什么更为激进的事物在她身上轰然驶过。C落座后,既不抬头,也不讲话,只是翻着菜单,从头到尾,一次又一次,如在审查。我低声问候,说了几句并不要紧的话,她一直不理。我有些失落,挑畔着说,你看起来好像有一些变化。C果断说道,我没有!我说,有什么事情发生?她说,没!我缓了缓,说道,没别的意思,请不要误会,我很想念你,回来也是这个原因,见你是我此行唯一的目的。她没说话。我又问,小说写得如何?她说,跟你没关系。我说,期待读到你写的东西,什么都行。她喊道,你以为你是谁啊!我摇了摇头,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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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这时,C开始落泪,以一种夹杂着愤恨与不甘的方式,双手捂紧脸庞,不断地倒着气。我有点走神,也没有进行任何劝慰,她在此时的哭泣,使我意识到在这样一片混淆与嘈杂之间,哭声仍具备着锋利的穿透之力,相当奇妙,类似于思想,独立于时间和空间的存在,塑为自我本身的形体。过了好几分钟,我才反应过来,C哭得有点缺氧,于是站起身来,准备坐到她身边。这时,右边的一位女士探了过去,在另一位的脸上狼扇了一记巴掌,声音清亮,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原位。挨打的那位低看脑袋,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侧的脸颊迅速红肿,我的自光被吸引过去,觉得两人长得都很好看,或称得上端庄。紧接着,左边的那桌一齐唱起歌来,几位男性放低喉部,模仿着中音,长短不均,相互给予肯定的眼神那声音听来十分骇人,如同一群快要死去的驴,病痛缠身,不断地发出绝望的哀豪。我想到一位作家曾说过,真理就是快要死去却怎么也死不掉,以及C在信里所说的,谋杀着所有的活人,很显然,这种歌唱与真理近似。我想把这些统统告诉给C,却发现她已倒在长椅上,闭着眼睛,脸色发白,接着侧过身体,开始干呕,一声又一声,像是有人从她的胃部向着喉咙击了几拳。我忽然特别崩溃,极为无助,不知怎么做好,更想不清楚,我这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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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啊。我拖着C走出饭店,她很没气力,几乎瘫在我的肩膀上,此时差不多十点,我说,要不要打个车,先送你回去。C没说话,向前挪了几步,小声问我,能不能去我的酒店休息。我没拒绝,进入房间后,她去了卫生间,半天没出来,只有无尽的水声,我很怕她偷偷自杀,又觉得理应不会,既然她拥有伪造另一重生活的能力,那么对于在自身上发生的,也会有办法进行消解。我烧好热水,为她湖了一杯茶,想起此景与在N城时的那个晚上有几分相近。我疲惫地坐了下来,点了根烟,之后是另一根,快要睡着的时候,她终于出来了,躺在我的身边,头枕着扶手,双腿蜷着,挨近我的手臂,也没有讲话。我将茶杯递去,她起身喝了一小口,接着便吻了过来,只是轻轻几下,点到即止,然后问我想不想跟她做爱。很奇怪,我回来并不是为了这个,这很明确,加上刚才发生的一切,按理说实在没什么心情。但此时,我却有了不小的兴致,甚至无法忍耐,顺势向她压去。C的头发刺得我有些痒,我将其分在耳侧,她用小指又挑起一缕,遮在脸上,用嘴死死咬住,不肯放松,像是在挑逗,或者准备就义。我匆忙进人,她将我的肩膀推开一点点,表情坚毅,我顿时有些扫兴,也向后撤去,她马上又抱了过来,跟我说,你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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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走啊,我很害怕。第一次时,我的表现不算太好,草草收场,无法集中精神,做的时候一直在想,她到底在害怕什么呢。几乎没有间隔,便又来了一次,结束之后,已经半夜,我有些乏力,但并不困倦。我们赤裸着身体,以最大面积覆住彼此的肌肤,我用力抱紧,想让她融人我的怀里,贪婪地把她呼出来的气息吸人自已的肺部,仿佛我将以此重生。此时,我再一次确认了那种无可言明的依存与迷恋,并不全部出于个人的情爱,她在我身边时,一切趋于无限,像未尽的长音,在耳畔萦绕回响。所谓的终点,总也无法抵达,C将直线距离押扯为一道曲线,弧度一再抛高,如过河人林的秘密时光,平静而无惧,长久燃烧,不曾衰减,或者凌晨遇见的那只羽毛球,一次又一次,上开或下降,最终不过是暂时隐匿起来,在新的一天再次出现,永远不会落到地上。我想,既然余下的时间为她所建造,那么有必要赋予或者偿还一部分,所以,在C提议要我陪她出门时,我没问去往何处,只是默默跟随。上车之后,我坐在后座里,紧张地握着她的手,行至中途,她开始发抖,我问她是不是有点冷,她没有回答。出租车在小巷的人口处停了下来,在我的扶之下,她来到街上,有人在近处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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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很大,好像此刻整个世界都处于一个极端亢奋的状态,如赌徒一般,双目猩红,言语凄厉,准备孤注一掷,将自身炸得粉碎。巷内是一排待拆的平房,光线暗淡,很少有人住在里面,C侧身走人,熟练地引领着我,绕过残败的围墙、水洼泥潭与贴着封条的窗户,向左一一向中——向右——向左一—向左,都很狭窄,部分区域仅容一人通行,我从来没想过,里面竟如此逼人复杂,像是植物叶脉之间的神经网络,或者从天空俯瞰下来的城市水系图景。C吞吞吐吐地问道,是否认为她所写的文章在很大程度上都是虚构的。我说,至少看来如此。她说,其实不是,我从不讲述他人,而是在以自已的命运去乌啊,故事早已存在,一点一点重新结晶,它们在我的身上一再地发生,这无比确凿。我没说话,她又补充一句,但是,我不能真正将它说出来,只是承受,持续地承受,这是我们共同的悲剧,像你在信里摘过的那句诗一一为了获得,而放弃,为了生,你要求自已去死,彻底地死。说完这句,我瞬间感知到,死亡是一名技巧高明的打击乐手,理伏在前方漆黑的角落里,推动着演奏,我们服膺于其内在的驱力,踏着它的音符行去:驱力消磨着我们的时间,往复直至耗尽;欲望创造着新的时间,无法被真正满足,所以始终神圣。死亡的演奏无非是将驱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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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足神圣化,结果仍是空无,写作则恰恰相反,它在自身的循环之中上升。这一时刻,我很想回到N城的公寓里,坐在桌子前面,迎着日光,一字一句,完成一篇关于C的小说,包括她的那些挣脱与束缚,已经发生与尚未发生的,无現的寂静及其回声,而在小说的开篇,我也许会先谈一谈自己。楼梯如一个悬着的铁环,焊在砖房外侧,台阶卷折,有时需要扯开步伐跨过,C恢复了体力,灵活地向上攀去,我跟在身后,小心翼翼,来到了二层高处,一阵风吹来,带着钢锈的味道,涂了绿漆的铁门立于面前,痕迹斑驳。C的鼻尖渗出汗珠,我很想将她拂人怀里,她不看我,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将门缓缓推动。门的后面是一条半拱形的通道,一眼望去,深不见底,不知通向何处,也许抵达不了任何地方,像这座城市里一根废弃的血管,凝满了灰尘,没办法再疏通,不过是一条死路。通道的底部似有防腐的海绵,踩着很软,我在其中行走,很快失去方向感,只觉是在下行,这里的通风不良,类似沼气的古怪味道不时传来,再往前走,温度也有明显的升高。前方依稀闪光,时隐时现,轻轻地颤动着,我有点紧张,感受到了一种狂热与躁动:比如古城邦的废,遗民流落于此,隐秘集会,高唱昔日的诗篇;或被焚毁的防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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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烧着的平原,岩浆向外流淌,喷吐着火舌与歌。事实上,走到尽头时,我发现这里如从地表处渗下来的一座活动房屋,面积要大一点,至少近半个足球场,室内相对空旷,水泥地面开裂,没有什么设施,只是几把残破的折叠椅子,贴着墙摆放。此时,这里已经有了七八个人,或闭自养神,或在活动手腕和脚踝,相互之间不说话。光线很难适应,四周墙壁上挂着几枚射灯,映出一片幽暗的绿色,绒状物与烟雾在空气中浮沉,那些光线返照在人们的脸上,看起来像是扣着一副青铜面具,我想那也是心灵的肤色。恍惚之间,一个人影从我的身边快速经过,没有起伏,像是游过去的一条鱼,头顶着的皮帽如鳍一般摇摆。C跟我说,这是一座地下的旱冰场,无人管理,也没名字,或者说以前有过,也没人记得了。场地存在许多年,比较陈旧,仍可使用,每个夜晚都有人来滑冰,互不交流,天亮之前散去。我望向身后,发现入口旁边斜着一块报废的霓虹灯招牌,看长度的话,本应为四个字,但破损严重,电线外露,灯带垂落,只能辨清后面的两个字:乐园。地上凌乱地放着数双尺码可调的老式冰鞋,皮带破裂,看得久了,也会产生幻觉,那些滚轮仿佛正在自转,只要穿上去,无须用力,即可自动滑行。戴皮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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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再一次经过,他的动作幅度很小,直立如同僵户,正在绕场而行。C为我选出一双鞋子,掸去灰尘,递到我手里,近乎凶器的重量。我稍有迟疑,还是换上了鞋,其间不断有人进场,加入到队伍之中,恪守着某种承诺,沉默滑行。C说,你来过这样的地方吗?我想了想,说,来过那是一间唱片店,都是几十年前的录音,但在那里,它们从未发出过声来。她说,有机会我也想去看看。我心里说,我就是从那堆深海的坟墓里爬出来才遇见的你啊。我问C,你经常来这里?她说,偶尔。我说,怎么找到的这个地方?她说,它来找的我,循着命定的频率,你也许不能明白,那也没关系。这时,一道暗影如水迹般滴落在我们之间,将地面一分为二,有人站立在中间,无须C的介绍,我几乎立刻知晓,这就是Y,或者说,我单方面认为他一定是。与之前的想象不同,那位精明、矮小狡、无常的农场主,此时看来,更像一位深沉而庄重的贵族,个子很高,头发花白,并不稀疏,眼窝深陷,骨高耸如被刀塑,穿着一件旧得发皱的灰色衬衫,领部软塌,衣袖挽起来一半,周身透着清冷的气息。他低声说着话,那些字句晶莹,如同夏日里从蛛网上滚落过去的雨滴。同时,我也不知道为何会产生这样的印象:他刚从一辆产自东欧的黄色小巴车里走出来,先弯下腰,又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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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脑袋,眼球左右闪动,野兔一般机警,从不轻易迈出任何一步,好像此处正被鬼火灼烧,表面滚烫,无处落脚,随时准备回车内,继续一生的逃亡。过去的许多年里,我想,他都是这样活过来的,轻易去相信一个女人,却绝不信任脚下的土地。前一点使其漂泊不定,无家可归;后一点使其摆脱噩运,持续存活。他拎来一把椅子,放在我和C之间,自己坐了下来,双手合在一起,像在祈祷或者沉思,又将双臂大幅度展开,地上的阴影如一双巨大的侧翼,收拢再舒张,庇护着我们二人。然后,他的买转向我这一侧,唤出了我的名学一一那一刻,我简直以为他是在为我命名,差点哭出声来。我克制住不合时宜的情绪,点了点头,回以问候。C穿好冰鞋,抚着Y的肩膀站了起来,向前滑动几米,又退了回来,重新绑紧鞋带。再次起身时,Y伸出了左手,将C的拳头握在其中,似一次放任的吞没,Y望着她,眼神里荡涤着宽容与谅解,温柔得无以复加。Y松开了手,C向前滑去,双脚并拢,蹲下,起立,没有回头,逐渐行远,在第二个转弯口,她追上了其他人,之后迅速成为领军者,其余人变作她的随从或影子,一并向前冲去。这时,Y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手停留在半空里,我侧身望去,很难说清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器官一一粗糙、干燥,布满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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壑,如一种深层次的语言,极度复杂的同时又极度准确。我预感到他即将开口,就文开始紧张,卑微至极,像要与久未谋面的父亲对话一一我所有的背弃都在其预料之中。他说,她对你印象很深,自择其途,孤身献祭,在文章里,甚至写到了一部分的你。我想,一部分的我,没错,只是一部分,那么轻盈,那么少,简直可以忽略不计,没有任何一个人会记得,她的写作也不过是为了更好地遗忘,仅此而已。我回应道,那不是我,也许另有其人。Y笑了,摇了摇头,没再讲话。我意识到,今天的一切像是设好的陷阱,早在身处N城时,便已埋藏在不远的前方,静待我的坠入与尖叫,光线沉落,错误之径无法绕去,任何多余的话语无非是更为剧烈地揭示着那些失败与懦弱。我迫切想要知道,是否有人同我一起,长久淤滞于此,在这里彻底变为废墟的时刻。我像是一位丧失星空的迷路者,正在苦苦哀求着自己的向导,渴望得到指引,不舍让他离去,Y也许正在饰演这个无法拒绝的角色。C再次经过时,Y开始喃喃自语,如在施咒,我集聚精神,花了很大力气,仍然无法听清。场地里滑冰的人群愈发壮大,像一窝失控的马蜂,或者一条流动的巨蟒,发出密集灰暗的噪声,嘶嘶作响,齐齐涌来,只有我和Y尚未加人其中。我又想到,不仅是Y和我,所有人的角色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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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从来只是一位在场者,一位见证者,一位潜伏者,说得再清楚些,一位不可豁免的逃逸者。在每一个时代的夹缝里偷偷溜走,又悄悄回来,装作一切从未发生过,任何事物都无法真正远离我们。我们熟练地操控并滥用着某种致命的意识。想到这里,我深感疲惫,周身无力,眼前是无法撤回的契约。Y叹了口气,对我说道,人是燃料。我说,什么?Y说,我们不过是一簇燃料而已。说完之后,他站起身,活动几下身体,以冲刺的姿势迅速扎进昏暗的光线之中,切入整支队伍,我跟随在后面,无须用力,脚下的滑轮引领着向前荡开,转向又转向,直至与所有人融在一起。我想,他说的不错,我们无非是燃料,如在冶金,反复地行使与牺牲,执行或者审判,直至挥霍一空,全部的故事在这种循环之中上升。我渐人佳境,甚至感觉得到,我的轮子也即我的吹奏,我的书写,我的震颤,它们被裹挟在庞大的噪音之间,围绕着不存在的中轴线径自旋转。怠情的引擎正在发动,将整个地方一点一点抬至地表,如同悸动着的骨骼,如同不断上升的海平面,航迹消逝,漫溢的潮水向外荡去,缓慢流淌,行至明日,浸没无处降临的白昼、黄昏与夜景。没有祷文,没有钟声与笛声,新的世纪正在诞生,它剖开黑暗与温水的挤压,撕毁火漆和热蜡,以势不可挡的姿态,穿过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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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与峡谷,拂去细碎的枝条,来到裸之中。我在人群里加速行进,竭尽全力,超越了Y与他们的幻影,来到C的身旁,与其并肩。我们面目一致,同为活人,同为哑人。噪音像滚动的词语,公正并且充满尊严,在脚下与身后追逐不止,撞击着头颅,冲刷着唇齿,发出一阵阵不可磨灭的哀叹之声。没有起始,没有结束,唯存无尽的中途,只能一往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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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翅从杨柳青站下车时,我的背包里装着一套换洗衣物,两本书,一台笔记本电脑,半盒烟,以及一张工作证。证件边缘锋利,上面是我的照片,前几年拍的,神态傲慢,不屑一顾,如今看来,不免有几分羞愧,背面印着一篇小说的名字及评语,于去年春节时完成,出乎意料,发表之后,获得一个文学奖项,影响颇为广泛,之后是开会研讨,登台发言,领受荣誉。刚在火车上,我捧着工作证反复端详,仿佛借此可以捕取一些隐秘的线索,从而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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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代的某种密码与奥义,却事与愿违,一无所获,只是眼看着它被两侧的书名号渐渐勒紧。三天前的会议上,我几乎一直处于梦游状态,批评与赞扬均不能打动我,那些壮阔纷繁的话语,于我而言,过度嘈杂,难以忍耐。我如坐针毡,有好几次,都想直接冲出门外,点上根烟,再溜回房间,收拾行李,连夜奔逃,但事实上,我却相当规矩,挺直身躯,严谨发言,像一台运转稳定的印刷机,不断复制着自已的谦逊与真诚,并将它塞进每个人的怀里。我在台上一边说着无用的废话,一边想象着自己也在台下聆听,脑海里不断涌出几句歌词,来自上个世纪的某支乐队,他们唱道:我们绝对安全地方谈论着这场革命,我们把手插口袋里前进着我们只是一个酷爱他的观众。会后聚餐,我连喝两杯白酒,浑身燥热,根本坐不住,便拎起外套,走去室外。酒店位于城郊,四周寂静,枯树遍布,远处有几座仿古民居,勾画出荒凉的轮廓,夜色覆压及肩,我忽觉无比沉重,于是绕到后院,靠着石墙点了根烟,给刘婷婷打了一个电话。我跟她说,打算晚回去几天,刘婷婷问及原因,我说,遇上一位以前的朋发,许多年没联系了,如今在杂志社当记者,也来参与报道活动,结束之后,他要去做另外一个采访,跟一位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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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许久的音乐家对谈,机会难得,我准备同去,也许可以顺便写一点什么。据说那位音乐家住在郊区,租了一间很大的房子,深居简出,没有家具,睡在地上,室内空旷,而他的全部乐器只是一套鼓,你还有印象吗,我们刚在一起时,每天都在听他的录音片段,从早到晚,循环播放。刘婷婷说,叫什么名字来着?我随口编造了一个,她说,对,我想起来了。挂掉电话后,我低声哼起一段旋律,并非来自那位虚构的音乐家,而是一首耳熟能详的流行歌曲。曾有一段时间,我在沈阳租房子住,小区略显偏僻,化工厂旧址,后来盖了商品房,也卖不出去,传说水质有问题,某种元素超标,黑压压一片楼,人住率很低,夜间的灯火如同星光一样稀有。我走在回去的路上,总能听到这首歌,道边是数不清的树,间隔没有规律,但正值壮年,夏天里,树冠高扬,几乎将天空全部遮住,四五家练歌房分列两侧,招牌破损,装饰随意而陈旧,门口往往摆着两台冰柜,压缩机噪声极大,旁边是成箱的、落满灰尘的空酒瓶。无数做工粗劣的外放音响挂在头顶,唱着同一首不切实际的歌:如果我有一双翅膀,我要离开这个地方。整条街就像一条梦的河流,时间在此不停折返,刚进入时已是尾声,在中部却又遇上前奏,离开之后,所有的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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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凝聚在一起,将你奋力向外掷去,水雾消散,前方的航路渐渐清晰,回首望去,半数的霓虹灯隐约闪烁。那时我在出版社做编辑,没有开始写小说,有一次,被一位作者拉着喝了不少酒,打车回家,走到一半,胃里难受,急忙喊停,在路边吐了一次。吐完我问自己,图啥呢。也答不上来。正好听见这首歌,顺着声音钻进其中一间练歌房,进人到包房里,叫了箱酒,没喝几口,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半夜起来时,发现外套盖在身上,身边躺着个女的,烫着金黄的卷发,缩成小小的一团,手脚攘紧,像只狮子狗,也在睡觉,呼噜打得挺响。我把她的脸扭过来,看了半天,确认自已并不认识,便将她晃醒,问,你是谁啊。她眼睛也不睁,拱进我怀里,说,别管我,行吗,困。我说,不行,我记得我一个人来的。她说,我也是啊,谁不是,咱们都是。我说,这样不好。她说,包房我开的,上个厕所工夫,回来发现你躺在沙发上,喊也没反应,还多了一箱酒,账我都结了,给我唱首歌,我原谅你。我说,不会唱,我把钱给你,我回家了。她说,你回家干啥。我说,继续睡觉。她说,在哪儿不是睡,你是干啥的啊。我骗她说,写小说的。她从我的怀里抬起头来,睁了一下眼晴,又迅速闭上,自言自语道,等我睡醒,能不能也给我看看啊,我挺爱看小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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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你叫啥。她说,刘晓羽,拂晓的晓,羽毛的羽,好听不。我说,名字一般,解释得挺好。她说,其实我不叫这名儿,但今天就想叫这个了。我在北京住了两个晚上,谁也没联系,去前门附近看了一场演出,那支乐队当天的表现不如人意,我有点失望。除此之外,每天就是吹着空调看电视,外面很冷,节自里却还是夏天,人们穿着短袖,裤子提得很高,背起手来,谈论着三峡水库的水位已经落至一百六十五米,不必恐慌。在此期间,刘婷婷给我打过一次电话,告诉我说,女儿有点发烧,做梦直说胡话,问我何时回家,我说快了,又问我那位音乐家的境况如何,我说,不好描述他最近做的事情相当奇怪,你知道,年轻时他在一家电子市场里打过工,对各种电器元件非常熟悉,去年开始,那套鼓已经卖给一位出租车司机,换来一堆奇怪的设备,比如旧硬盘、观鸟器、调幅收音机、日光灯的镇流器等等,他将之拆卸,进行二度组合,与笔记本电脑连接起来,延展、扩张,做成新的演奏乐器,比方说,昨天演示的是,接通两块转速不同的硬盘,使其相互振动,齿轮与轴承发生物理反应,以麦克风收取这类声音,作为素材,再附上效果器的调变,最终呈现的声响非常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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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来自另一个空间。我编得正兴起,刘婷婷听着很不耐烦,没等我讲完,便打断说,刚测好体温,三十九度二,等不了你,烧迷糊了,我带她去医院。我躺在宾馆里,心绪失落,也担忧女儿,种种情绪汇在一起,复杂难解。烟抽完后,我出门去买,楼下转了两圈,也没找到超市,只好向更远处走,不过晚上八点,街上已经罕有人迹,一是由于天气,据说今天是北京人冬以来气温最低的一天,很少有人出门,二是地理位置,我住在老城区,周围都是平房,更近似于县城,陈旧,破败,毫无生机,只有漫无边际的黯淡。一阵风吹过来,红白相间的交通锥筒从街边平移到路的中央,塑料底座掠过柏油地面,发出空荡的拆裂之声,如一枚侧杀出来的棋子,或者一座低矮的墓碑,划分夜晚的界线,将我拦截在外。我在路边坐下来,掏出手机,定了一张明天的返程车票,想给刘婷婷写一条很长的信息,却怎么也说不明白,删改数次,两只手都要冻僵了,也没什么进展。有些话很难表述,一旦落在纸面上,每个字都流露着无可回避的自私,演变为拒绝与推卸,所有的句子不会有任何明确的表面含义,它们交织在一起,只会让对方无限次地投射在自己身上,并且认为,你所谓的纠缠、困惑与痛苦,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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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目前所承受的相比,并不值得一提;或者更进一步,她也许能想清楚,我们所有人的纠缠、困惑与痛苦,都没什么可说的,终会化作一个傲慢、羞耻、令人痉挛的玩笑,许久挥之不去。我写到一半时,大风反复刮开屋上的毡纸,如同掀动着结的伤口。一位盲人经过此处,戴一顶棕色棉帽,穿着皮夹克,手持细长的竹竿,在地面上来回斜扫,像在默写一列长诗,轻盈,漫不经心,也像在挥动独翼,使自己飞离地面,拾开一点点,以跨过重重障碍。有那么一次,竹竿的一端触到我的鞋子,他仿佛有所感应,只是稍作停顿,打了个哈欠,什么都没说,继续向前行去。刘婷婷发来消息,告诉我说,烧退下来了,还需做几天雾化治疗,急性喉炎,嗓子说不出话来,向我儿点能到沈阳。我读到这条信息时,火车正驶过一座大桥,声响剧烈,窗外晨光刺眼,我尚未清醒,按灭手机,低着头向下望,左前方是一座简陋的体育场,四周被铁网围绕,没有看台,只有十儿位球员,穿看两种颜色的对抗背心来回倒脚,动作松懈,出球绵软无力,我以前干过体育记者,跟看足球线,想起来这里是火车头队的训练场,铁路直属,号称中国的阿贾克斯,青训搞得有一套,出过不少好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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员,一代人的青春回忆。我正想着那些球员的名字时,列车上的广播响起来,通知全体乘客,前方是杨柳青站由于停车时间较短,请没有到站的旅客不要离开车厢。我揉揉太阳穴,犹豫儿秒,之后拎起背包,来到车门处。列车减速,外面的风景逐渐明晰。除去远近闻名的年画,我事先对杨柳青一无所知,从车站出来后,一阵浓烈的油漆味道扑面而来,十分刺鼻,辗转进入古镇后,愈发难以忍受,仿佛刚经过一次装修翻新,砖雕照壁也才刻好不久。街冷清,几无游客,许多卖画的店铺刚刚开门,我没走几步,就相当后悔,一切景色均在想象之中,并无新意。唯有古运河里的水,没有任何波澜,倒转白昼,将晨光反射到岸上。我在附近开了间房,烧壶开水冲茶包,还没喝几口,就倒在床上,准备补觉。我想,如果顺利的话,睡到中午,冲个澡退房,出去吃口饭,买张稍晚的票,这里距沈阳差不多是四个小时的车程,到站之后,估计也赶得上地铁。背包里还有小半本书没看完,前面讲的是什么,已经快要忘光了,只记得一句话,从爱中逃离,也是对爱的完全屈服,年龄越大,便会被这种爱所奴役,在这世界上,没有一条河能将人们从这样的陷阱里解放出来。或者不是这样说的,恰好相反,年龄越大,便越不应该被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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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奴役,在这世界上,唯有河流,能够冲没这样的陷阱。记不清了。刚睡着不久,手机铃声响起来,我看了眼屏幕,是一位老朋友,马兴的号码,我跟他许多年没联系,以为拨错,没有去接,十几分钟后,他再次打过来,我只好坐起身,斜倚在床头,极不情愿地接通电话。马兴的声音听起来很亢奋,先是问候,然后跟我说,刚看见新闻,得知我获奖,太厉害了,特意打来电话恭喜。我说,浪得虚名,不足挂齿。马兴说,不容易,这么多年了,还在坚持。我说,不能这么讲,主要是除了这个,也不知道自已还能做点什么。马兴说,谦虚了,兄弟,不错,真是不错。我说,有空喝酒,下次去北京提前叫你。马兴说,我不在北京了,在天津工作,这边政策好一些,能落户,就跟程晓静一起来了,我俩都挺想你的,时间过得太快了。我说,是啊,多少年没见了。说完这句,马兴和我陷入思考,想着上一次见面是何时何地。我说,应该是在交道口附近的饭店,那次我想看一场话剧,你在加班,来不及去,程晓静跟我一起看的,吃饭的时候你过来了,点了个青椒土豆片,跟我说要做个音乐类的网站,弄得像一本杂志,内容结结实实。马兴说,有点印象,好像是冬天,没怎么大喝,酒太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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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胃不舒服。我说,对,你骑自行车来的,驮着程晓静回的家。马兴说,我怎么记得还有一次,你来北京开会,还是做什么,反正挺忙,没时间吃饭,住在美术馆附近,我们约在一起逛了个书店,我还买了一本期刊,上面有你的小说,本来也没想买,你非得让我们看一看。我说,对,那天我先到的,等了半天,书店空调坏了,很热,坐在那里直冒汗,我特别渴,你们给我带了听冰镇的荔枝饮料,好喝啊。马兴说,这两次,到底哪个在前面呢?我想了想,说,实在是记不清了,都得有个三四年。马兴说,不止,不止。那一瞬间,我忽然非常想见他们,诸多安眠许久的时刻,一点一点被唤醒,每个人好像都有那么几年,只轻轻一跌,便可登上天台。我很怀念那段时光。我说,马兴,我在杨柳青呢。马兴听后惊讶,抬高声音问道,你在哪儿呢,现在。我说,也在天津,杨柳青,这会儿刚到。马兴说,我天,兄弟,怎么不早说啊。我说,来处理一点事情,有空的话,咱们晚上聚一聚。马兴说,太好了,肯定有空,我赶紧告诉程晓静一声,保持联系,等我定好地方,告诉你位置。外面的阳光很烈,击穿纱制窗帘,晃着我的眼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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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得不踏实,做了一场梦,十分吵闹,醒来之后,仍有声音在耳畔回荡。我梦见与儿位朋友一起去看音乐节,天气炎热,尘土飞扬,令人焦躁,程晓静站在我的左边,右边是马兴,一个我们都不太喜欢的乐队在台上演出,主唱装神弄鬼,浑身是血,说着语,其实相当可笑,演出效果不好,音量给得很足,我们只能趴在对方耳朵上讲话。他们说的是什么,我也听不清楚,只能礼貌地点点头。后来马兴皱紧眉头,跟我说了句话,让我转述给程晓静,我不太情愿,也不好表现出来,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将啤酒递到他手里,迎着一段平庸的旋律,扎进前方的人群,冲撞身体,像沉溺于一片炎热的海水之间,不知过了多久,音乐结束,人群散去,我回到原地,筋疲力尽,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们的踪影。夕阳渐落,风越来越冷,抽打着身体和心脏,我一直在回忆,马兴跟我说的是什么来着。收到马兴的消息时,已是下午,他连续发了好几条,跟我说,想来想去,没什么特别合适的地方,不如去家里喝酒,问我是否可以。还没等我回答,便发来了地址,非常详尽,坐几路车,怎么换车,打车的话怎么跟司机说,走哪条路,然后又说,程晓静听说你来,非要亲自下厨,现在请假去买菜了,你来尝尝,她这两年厨艺有进步,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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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还是在家里好,是不是,没说没管,在外面受约束。最后一条是,千万别带东西来,咱这关系,别扯没用的。我起床洗了个澡,看了会儿电视,想继续关注三峡的水位,来回调台,却没人再提,只好换件衣服,轻装出门。时简尚早,我决定坐公交车去市内,路上的风景少有变化,幽沉的黄光垂在树与房屋上,随着前行,趋于黯淡,像是正在退场,我又想起早上看见的那支球队,征战乙级联赛数年,未有佳绩,境况艰难。有一次我与他们同赴客场,俱乐部为所有球员买的是卧铺车票,为了节约住宿成本,球员坐了通宵火车后,直接出场比赛,踢满九十分钟,随后也不得休息,带着一身疲惫与汗水,又踏上返程的火车。我站在公交车门处,想着那次旅程,也许现在的境况仍无不同,他们刚刚结束训练,正要前往车站,明天上午,这些经过一夜颠簸、可能根本无眠的队员们,将站在陌生的阳光下,在尘土飞散的场地中央,面对空空的看台,踢一场无人喝彩的比赛,终场哨声响起后,又要躺回到狭窄逼仄的铺位上,返回原地训练。我真的很想知道,这些年里,他们到底是如何克服自已内心的绝望的。我在食品街附近下车,本来想买些礼物带去,转了一圈,没挑出什么东西。所谓的本地特色,他们大概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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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之不及,我看着也没什么食欲,最后在门口超市选了瓶国产红酒,七十五块钱,上面蒙着一层浮灰,服务员用抹布帮我擦了擦,也没包装,我直接拎着出了门。马兴发我的地址离古文化街不远,附近有一处文庙,我进去歇息一阵,此时已近傍晚,起了一点风,吹开池里的浮冰,小鱼藏在下面,一动不动,夕阳斜照,像是存于琥珀之中。旁边是孔夫子的石像,整个文庙里只有我一个人,抬眼望向前方大殿,四处斑驳,一片萧索,有钟声若隐若现,时间仿佛在这里裂开缝隙,我闭目钻入,是一道峡湾,水面平旷,缓缓回落,远处有几艘静止的轮船,偶尔发出一句长久的笛声,形似鸣咽,表示即将离泊,亦或横越,启程航行。过了一会儿,我看看时间,给马兴发信息,说,我到附近了,在文庙,有什么需要我带过去的。马兴回复说,好地方,我也总去,能静心,你好好拜一拜,啥也不用,你从那地方要给我带啥啊,都是文物,不要违法,出来了联系程晓静,她在家里,我预计稍晚回去,开饭之前。小区以前是工厂宿舍,后来起了新名,铁门锈迹斑驳,进出随意,门口有自行车库,不过已被用作麻将室,接了一排日光灯管,洗牌的声音从里面不断传出来。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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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共四趟楼,每趟五个单元,中间有个园地,没种任何植物,只是一片坚硬的冻土,仿佛永远无法开化。我走进楼里,闻到一阵饭菜香气,每户做饭时都半着门,再往上去,楼道崎岖,我被一辆拴在窗框上的旧婴儿车绊了一跤,好不容易爬到六楼,左侧是马兴家,棕红色铁门,上方有接线的老式电铃,我试着按了几下,没有声音,只好用力拍门,喊着马兴的名字,也没回应。我坐在楼梯上,给程晓静发去信息,说已到门口,不急,看见了就给我开一下门。大概过了五分钟,里面有脚步声传来,门被打开,程晓静探出脑袋,她穿着一件褐色毛衣,化着淡妆,胸前挂着卡通围裙,图案是一只小熊举着锅铲,兴高采烈地在炒菜。见到我后,她笑着说,你可真能耐,自己都能找过来,敲门了吗,刚在厨房里,开着油烟机,什么都听不见。程晓静递我一双棉拖鞋,跟我说,家里乱,刚搬来不长时间,别嫌弃啊,来不及好好收拾。我说,挺好,比我家强。她说,不至于吧,你家那位不做家务啊。我说,不知道,没太关注。程晓静说,真能胡扯,你随便坐啊,马兴跟你说了吧,他晚点回来,我先做饭去。我说,要不我来帮忙吧,还有啥活儿。程晓静把电视打开,开了罐啤酒,跟遥控器一起推到我面前,跟我说,不用,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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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得差不多了,你先喝一罐,看会儿电视。说完便回到厨房里。我来回换了几个频道,实在没什么能看的,便将电视关掉,来到书架前,里面错乱地摆看一堆书和碟子,有九十年代出版的中外小说、文论和诗集,书脊泛黄,也有几本新闻学的教材,横放在一侧,我想起来,程晓静也当过几天记者,算是同行。那些碟子看着很亲切,当年我们听的都是这些,现在不好找了,没想到他们一直还保留看。我们三个以前是在音乐论坛上认识的,程晓静跟我一样,沈阳人,大我三岁,马兴是锦州的,在沈阳读书,跟程晓静同龄,当时马兴有点名气,在论坛里很活跌,经常发言,分享资源,几乎没他不认识的乐队,还办过几场演出。我第一次跟他们见面就是在演出现场,那时他俩还没在一起,马兴学的是兽医,在农业大学,毕业有点问题,跟导师不太对付,程晓静是师范学院的,分到一所乡村中学实习,比较偏僻,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去。结束后,马兴张罗着一起吃饭,在附近的大排档,拼了四五张桌子,二十多人聚在一起,硬菜没要几个,全是花生毛豆,酒倒是一直在上,一半喝掉,一半洒在地上。到了后半夜,马兴准备去结账,先把我叫到一旁,悄悄问道,兄弟,今天兜里宽绰吗,我说,有几十块钱,估计等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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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得打个车。马兴拍拍我的肩膀,说,没事,回去再喝点儿。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他转到另一侧,跟程晓静低头说话,两人挨得很近,程晓静一边侧看耳朵听,一边在底下翻着钱包,夜晚正在凝固,路灯照射过来,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越过碰杯的声音,越过喊声与歌声,投在更远处。一辆出租车开了过来,慢速经过此处,无人起身,只好又独自驶离,没人知道这样的夜晚到底是如何结束的。书架下层着几本新书,我在里面发现了自已的小说集,抽来翻看,老实说,自从出版之后,我还没仔细读过,主要是不知如何面对,写的时候凶悍勇猛,无所顾忌,回头再看,情与物在文本之中孤独矗立,冷漠悬于其后,一览无遗。我只读几行,便极其羞愧,恨不得立即焚毁,于是把书放回原位,坐在沙发上,饮下一大口啤酒,望向窗外,对面楼体正在施工,给外墙刷保温层,屋内没开灯,有点闷热,暖气烧得不错。我环视四周,发现屋子的格局跟我以前租住的很接近,进屋是客厅,南面两间卧室,一大一小,双阳朝向,北面是厨房和阳台,户型不算规矩,住起来倒也合理。喝完一罐酒,我站起身来,想去跟程晓静聊上几句,问问在天津住得是否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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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是租的还是买的,价格大概多少,刚出房门,一阵猛烈的咳嗽声从旁边卧室里传来,我吓了一跳,没料到屋里还有别人,谁也没提过。我将那间房门推开一道缝,室内光线昏暗,窗帘拉开一半,门边是洗漱铁架,上面摆着红色脸盆,挂着毛巾,底下是几块肥皂,一张单人床占去大部分空间,有位干瘦的老人正躺在床上,眼窝深陷颜骨突出,身体不断起伏着,呼吸得相当吃力,他也发现了我,将头偏过来,日光垂向门边,我只好再推开一些,朝他点头问候,老人面无表情,嘴唇紧闭,忍着咳嗽两声,茫然地看看我,又将眼睛阖上。我靠在阳台的门框上,向后比画手势,问程晓静说,那是谁啊?程晓静正在炒蒜薹,刚把肉片下到锅里,油花四溅,跟我说,刚才没顾得上,忘跟你说了,马兴他爸,跟我们一起住呢。我说,啥情况。程晓静说,病了两年,也没别的亲戚,就这一个儿子,只能我们来管。我说,你俩都上班,百天可咋办?程晓静说,请了个保姆,也住附近,今天我回来得早,就让她先走了。我说,之前没听你们说。程晓静说,这事儿有啥可讲的,谁都指不上。我说,老人身体如何,得吃药吧。程晓静说,粗房三千多,保姆两千,治病能报销一部分,自己也得花一些,算上日常开销,每个月我俩也剩不下来什么钱。我问,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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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醒不?程晓静说,能听明白话儿,但是说不出来,别看瘫痪在床,脾气还挺倔,保姆喂饭从来不吃,也不许别人换洗,天天就等着马兴回来,能喝小半碗粥。我说,不容易啊。程晓静说,我倒没啥,马兴多孝啊,谁能跟他比,反正他自已也乐意,妈没了,就剩一个爸,老跟我说,只要还有口气儿喘,那就得全心全意伺候,你说我俩这日子,都不知道给谁过的,孩子也不敢要。我说,这没办法,都得赶上,生老病死,回避不了。程晓静说,你女儿多大了现在,我总去翻你发的照片,长得可真逗。我说,马上两岁。程晓静说,会说话了吧。我说,会,都能组词造句了,但跟我不亲,态度不发好,就愿意跟妈在一起。程晓静说,女儿嘛,小时候都这样,将来就好了,肯定还是向看爸,这我可有经验,你别看急啊。程晓静做了四个菜,孜然羊肉,清炒西兰花,肉片蒜薹,花菇炖鸡,加上一盘切好的熟食,一盘拍黄瓜,凑满一桌。我开红酒时,马兴正好进屋,先给我来了个拥抱,双手掐着我的肩膀,说,这些年了,你也没啥变化,跟上学时一样,挺好。我说,心态还可以,得失随缘,心无增减,爱咋咋的。马兴说,文庙没白去,受教育了,有效果。程晓静说,还去文庙了,不早点过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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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主要是路过,也算逛个景点儿。马兴说,你看我,有啥变化没。我退后一步,盯着马兴,好像比前些年更黑一些,也更瘦,眼睛依旧有神,我说,没变化,更立整了。马兴对程晓静说,你听听,多么客观,总说我见老,我现在的同事,平均年龄比我小十岁,每天跟年轻人在一起,很受鼓舞。程晓静说,开饭吧,给你爸的粥熬好了在小锅里,你看这儿道菜,他是不是也能吃一些。马兴低头扫了一圈,转身去厨房取来勺子和铁碗,夹了一块鸡肉,两块西兰花,细细捣碎,跟我说道,我先进去喂我爸,他只认我,别人谁都不行,完后咱俩好好喝。我起紧说,你先忙,我这边不用你陪。程晓静给自己倒上半杯酒,跟我碰了一下,问我说,哪个菜好吃啊?我说,都好,挺长时间没吃家里的饭了。程晓静说,再忙也不能不回家吧。我说,也不是忙,就是有时愿意自己一个人待着,想点事情,其实也说不清是在想啥。程晓静说,这样不好,长此以往,两口子的感情都生分了。我说,不至于吧。程晓静说,听你语气,都觉得心虚。我换了个话题,问她说,最近有没有回沈阳。程晓静说,前年春节回去过一次,不太高兴,我爸和我妈不早就离了么,各自又都找人儿了,搭伙过呢,所以我就是多余的,在哪边待着都不合适,感觉是在破坏别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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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团圆氛围,他俩都跟我说,只要我好就行,也不图我啥,你听这话说的,就好像我要图他们什么似的,回来之后,越想越来气,去年和今年就都没回去,打电话拜个年,寄了点东西,就算完事儿,以前的同学朋友也很少联系,不是带孩子,就是在生孩子,还有打官司闹离婚的,没工夫搭理我。我说,都是这么个情况,人到中年,万事无解。程晓静给我盛了半碗鸡汤,说道,我看你这两年过得不错,风生水起,小说集我也买了,不过还没看完。我说,写得不好,随便翻翻,下一本送你们,这次忘了。程晓静说,应该支持的,对了,你还记得小飞吗。我没想起来,问道,哪个小飞啊?程晓静说,也是以前论坛里的,爱听金属乐,抚顺人,跟你挺像,也给音乐杂志写过文章,后来跟我同年去的北京,开始还一起合租来着,他现在自已开公司了,搞科技的,具体不懂,规模不小,融资好几轮,特别厉害。我说,一点儿印象都没。程晓静说,有次喝多,你俩还打过一架,不知道因为什么,给我吓哭了都,后来你就不在论坛里玩了。我说,想起来了,东北大学的那个吧,学计算机,我记得他当年追过你啊。这时候,马兴端着碗从屋里走出来,跟我俩说,又崂小飞呢。我说,是,她要不提,我都忘了这个人了。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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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说,一码归一码,小飞的人品,肯定是不行,但脑子确实够用。程晓静说,、人品为啥不行。马兴说,他行,那你跟他过呗,我也不拦着。程晓静放下筷子,说道,你讲点理,好不。我说,扯远了,马兴,快过来喝酒,等半大了,你追一追进度。马兴将餐具洗好,仔细擦净,晾在窗台上,在我旁边坐了下来,没有讲话,先夹几口菜,又端起酒杯跟我碰,欢迎我来做客,紧接着,那只玻璃杯在平空里停留几秒,划过一道曲线,敲了敲程晓静的酒杯,再一饮而尽。程晓静盯着他,说道,慢点喝啊你俩,也不是外人。我与马兴将红酒迅速喝光,文换成啤的,三口一罐,不用杯子,也不就菜,全靠感情,酒下得很顺,不到两个小时,一箱见底。马兴有点醉,情绪亢奋,一直在谈着自已的新工作,翻来覆去,我装作专注,其实兴趣不大。程晓静听得直犯困,连打几个哈欠,跟我们说,她先去收拾厨房,好久没做饭,搞得一片狼藉。客厅内只剩下我和马兴,他低着头,眼神发直,前后摇晃,拍拍我的大腿,拉长声音说道,兄弟啊。我说,听着呢。马兴说,你不知道,我现在对很多事情,都无所谓,看得很开,除了我爸。我说,能理解。马兴独饮一大口,舌头有点将不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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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含混,继续说道,都以为我爸啥也不知道,他心里一清二楚,就是不爱讲,跟谁也说不上,每天晚上,我进去喂他时,他悄悄跟我崂几句,你信不信,这些程晓静都不知道。我说,那我信。马兴说,比如,昨天问我,还记不记得在锦州时,有一年刚入冬,突发奇想,想带你妈和你去滑冰,结果冰场还没营业,正在浇灌,三个罐车拉过来的开水,几个工作人员接上胶皮管子,穿着雨靴,站在场地里来回放,那天特别冷,白雾一阵阵地往外冒,滚落在脚底下,咱仁就在旁边看看,死把着栅栏,腾云驾雾似的,很怕会飞起来,冰没滑上,但也不错,是个好景儿,一般人没见识过,晚上回来你就发烧了,折腾好儿天,你妈给我好一顿骂,我有点想你妈了,你妈这人挺好,我以前有时候不知道珍惜,总爱闹她,也不为啥,一种惯性,过日子就是这样,不闹没意思,现在有点悔,这话也只能跟你说,千万别告诉你妈,没必要。我捏着空的易拉罐,低头四处找酒。马兴继续说,可我妈都没了六年了,我跟谁说去。我说,节哀。他说,刚才我跟我爸说,今天有重要客人来,他就跟我讲,沈阳来的吧,我说对,他说,一般人你也不能往家里招。实际上他都有数,然后说,自己不能乱咳嗽,必须住,严肃一辈子,不差这一阵儿,少吃几口,喝点稀的,嗓子就松快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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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马兴,还有酒没。马兴说,我爸还说,他今大躺在床上,想起一个事情,不知如何是好,我也跟你说说,你帮着参谋参谋。我说,好,酒没了。马兴走向厨房,隔着玻璃拉门,跟程晓静说,没酒了,帮我们再买几罐,要凉的。我在这边喊,不喝也行,马兴,差不多了。马兴摆摆手,说,还没到位。程晓静没说话,用围裙擦干双手,散着头发,披件羽绒服,穿鞋下楼,一气呵成。我说,马兴,再往下喝,程晓静该不乐意了。马兴说,不用管她,我方便一下,回来再战。马兴起身上了个厕所,扭头向我儿点了,我说九点过一刻,马兴说,到时间了,我得去给我爸换一下底下的,再翻个身,不然要生褥疮,那可太遭罪了。我说,走,我去帮你。马兴把我按回到椅子上,说,你好好歇着,等酒,我天天干这个,三下五除二。马兴回到屋内,将门轻轻带上,仿佛进入洞穴之中,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听不到任何声响。我来到楼道里,点了根烟,心里想着,抽完这根,也该回去了,趁着还不太晚,再往下喝,局面不好控制。晚风从走廊的窗户里钻进来,我打了个冷战,猛吸两口,听见下面有隐约的脚步声,缓慢而沉重,像是一只被放逐的巨兽,如约而至,夜夜将我逼迫。程晓静走上来时,我刚点着第二根,她问我,马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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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我说,在屋里伺候他爸。她点点头,进屋将酒放在鞋架上,又掩上门,转身来到楼道里,瞪大眼睛,笑着看我,仿佛带着巨大的热情,却无话可说,笑容也很快收回去。感应灯灭掉,在黑暗里,她轻声问我,你抽的是什么烟啊?我说,利群,来一根。她说,我哪会,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说,嗯。她说,给我看一看。我掏兜取出烟盒,向她递过去,她哚了踩脚,灯光亮起来,翻看几次,又抛还给我。我一下子没接住,烟盒掉在地上,我们看着对方,都没去捡。直到灯光重新灭掉,在黑暗里,巨兽来临,就地生长,变为一株柏树或者一束百合,根系向下,汲取养分,朝着我伸出叶片与花瓣来。我把烟熄灭,咳嗽一声,跟她说,到量了,就等你回来告个别,我准备回去了,明早还要赶火车。程晓静长舒一口气,说道,那好,下次再聚,我让他送你。我们一起回到屋里,她对着另一间房门轻敲几下,没有回应,轻轻将之推开,然后转身看我,忽闪着眼睛,摇了摇头,一脸无奈。我走到门边,看见马兴正蜷在床尾,如婴儿一般,缩紧身体,面向父亲,无声无息地睡着了。出租车刚开不久,我接到程晓静的电话,问我在哪里,有没有到宾馆,我说,放心,还在车上,没喝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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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告诉你们。程晓静说,那就好,明天一路顺风。我说,没问题,你们什么时候回沈阳,随时喊我。程晓静没有说话,我听到对面声音嘈杂,有极大的风声,便问她在哪里。她说,在楼下扔垃圾,顺便散步。我说,都几点了,外面冷,你也早些休息。程晓静顿了一下,轻声说道,我过去找你方便吗,再说说话。我说,什么情况。程晓静说,刚才马兴醒了,见你不在,跟我吵了儿句,莫名其妙,我就出来了,想自已待一会儿,实在不爱上楼。我说,早点回去吧,省得马兴担心,他喝多了,你也别计较。程晓静说,你住杨柳青那边,没错吧,你的烟还在我这儿,我现在上车了。我给程晓静发去地址,买了两瓶饮料,坐在宾馆大堂里等待,心绪颇不宁静,想着要不要告诉马兴一声,但这话怎么讲,好像都不合适。正在犹豫之际,程晓静推动转门,跟我挥手打招呼,勉强露出一点笑容。她坐在我的对面,也不说话,眼圈发红,低头看看手机,我拧开瓶盖,将饮料递过去,跟她说,互让一步,都不至于。程晓静叹息道,有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我说,那是一定的,过日子就是这样,现在这个局面,我很为难,本来想着多年未见,跟你们聚一聚,结果添这么大的麻烦。程晓静说,跟你没关系的。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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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手机,继续给刘婷婷写那条很长的信息。过了一会儿,程晓静的一只手拄在下巴上,另一只将手机举在面前,开始看视频,外放音量很大,我听出来,是前几天演讲的实况录像,我在屏幕上登台发言,温驯自如,滴水不漏,如一片虚构的风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大堂里回荡,逐字逐句,凝为更广阔的静寂。我跟程晓静说,别看了吧,难为情,我们再聊一会儿,可以去我房间,或者去河边走几圈,然后我送你回去。程晓静望了我一眼,将手机收起来,跟我说,讲得不错的,我们出去走走吧。河水在夜晚醒来,风使其舒展,倒影在深处激荡,向着四周喧嚣倾泻,走在桥上时,我忽然心生感动,仿佛我和她是两颗缓缓冷却的行星,经历漫长的旅程,徒劳无望,最终在此搁浅。程晓静靠着桥栏,抬起脸庞问我,你有没有想象过另一种生活?我说,我正在小说里度过另一种生活。程晓静说,我睡到半夜时,总会惊醒,睁开眼晴,看着周围的一切,陷入恍惚,想不起自已到底是谁身在何处,那种感觉你知道吧,就是无论什么理由,都没办法解释。我说,也许不需要解释,不妨再把眼睛闭上。程晓静说,我就是这样做的,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想想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就能长出来一对翅膀,在黑暗里飞行,经过许多熟悉的场景,虽然一个也看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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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有人在我们面前经过,我决定换个话题,跟程晓静说,来,我们玩个游戏,为这些路人编一点故事,比如刚过去的那位,也许今年四十岁,有过婚史,目前独身一人,刚刚回国,之前十多年里,一直在爱尔兰打黑工,与许多流放者共同吃住,条件艰苦,他在街上遭遇过枪击与抢劫,也在午间聆听过异乡的圣诗,阅历丰富,却没爱上过任何一个女人,由于语言不通,他平日极少说话,直到有一天,不经意间,他想起一首歌,或者只是其中一段的旋律,可能在年轻时,曾听一位女孩唱过,数年过去,他只记得几个小节,反复哼唱,怎么也想不起歌词,他鼓起勇气,问询几位同乡,并小心翼翼为其演唱,仍无人知晓,那些音符从他的口中哼出来后,与记忆大相径庭,他自觉挫败,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十分痛苦,好像找不到答案就无法继续生活下去,最后决定收拾行李回国,他没有朋友,也不知道应该待在哪里,只能每天到处走一走,在桥底,在街上,在隧道里,期待有人会忽然唱起这首歌来,这样的话,他就很满足了,甚至不需要知道这首歌的名字。程晓静听后笑了起来,说,一个典型的属于你的故事。我说,现在轮到你了。程晓静说,我可不会。我说,没关系,我来帮你。程晓静说,怎么做啊。我说,下一个经过我们的,你猜会是什么样的人。程晓静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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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想,说,也许是有点缺陷的人。我说,腐腿、失明或者聋哑,选一个。程晓静说,失明。我说,好,先天失明。程晓静说,不是,因为一次事故导致。我说,也行,事故发生时,他多大年纪。程晓静说,十五岁。我说,那他记得一些事情。程晓静说,对,但这些记忆,正在一点一点消失,无法挽留。我说,夜晚,一位正在遗失记忆的盲人,独自来到河边。程晓静说,没错。我说,他为何来到这里,一,散步,二,跳河,三,迷路。程晓静说,迷路吧,我心没那么狠。我说,那么我觉得,也许是与爱人吵架,负气出走,迷失在河边,但不想向任何人问路,要讲清楚来龙去脉,实在太复杂了,他宁愿选择沉默,并且继续这样走下去,随处都是尽头。程晓静说,对,爱人今晚跟他说,我无法再跟你一起生活,没有理由,我这么编是不是不好。我说,没有好与不好,他想不清楚这个问题。程晓静说,不,他清清楚楚,只是不太能接受,短时简内。我说,经过我们之后,他向深处走去,手杖划过河水,像一柄船桨。程晓静说,不行,那还是跳河,他得在我面前停驻片刻。我说,然后呢。程晓静说,听我说说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啊,也许就会好一点。说到这里,我提了一下衣领,转过头来,看着程晓静的侧脸,有点想吻过去,只一瞬间,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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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摆摆手,走下桥去,背对着大路,找到一棵树,对着它撒了一泡很长的尿。程晓静轻声唱起歌来,断断续续,淹没在水浪里。我想起多年之前,认识刘晓羽的那个夜晚,在昏暗的包间里,她也唱过这首歌,为什么我认识的所有人,在某一时刻,都像是同一个人呢。那天后半夜,我和刘晓羽睡醒后,又喝了半箱啤酒,互相敬献对方,她唱歌时,显得有点笨拙,跟不上字幕,总慢半拍,眼晴瞪得比屏幕还亮,可爱极了。我放下啤酒,从身后抱过去,下巴搭在肩膀上,被她的头发得很痒。我说,你住哪里,没地方去的话,跟我回去。刘晓羽嘻嘻地笑起来,半转过头,跟我说,我就住这儿啊,是你没地方去,来到了我这里。我一边接起刘婷婷的电话,一边往回走,程晓静立在桥侧,拦住一辆车,几下头发,冲我挥手,上车离去。在电话里,我对刘婷婷说,你猜我今天见到谁了。刘婷婷说,女儿又烧起来了,这几天医院患者太多,估计是交叉感染,病情有所反复。我说,我明天回去,中午就到。刘婷婷说,那就好,她很想你,梦里还一直喊看爸爸。我说,我也想她。刘婷婷说,记得带礼物,随便什么都行,她很好哄的,你知道。我说,知道。刘婷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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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刚才说你今天见到谁了。我说,一位朋友,估计你记不得了,回去再说。刘婷婷说,好。我回到房间,将窗户掀开一角,冷风吹人,我向外望去,一辆车正停在不远处,街灯昏暗,但不难认出,从车上下来的是程晓静,她抱紧双臂,走到街旁,来回张望,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道路沉寂,堤坝缓缓睡去,她走去岸边,倚在栏杆上,桥上无人,河水在其身后流淌。我又听见一阵低沉的脚步声,自身体的内部生成,集作一束,像是一位陌生的旅人,穿过夜晚与风暴,拾级而上,向我走来。我不知所措,无处可躲,只好闭上眼晴,想着生命中的某些命题:寒冷,巨兽,血液,虚构。我能感觉得到,一双无比坚硬的羽翅,正在脊背上隐隐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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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空头天晚上,沈晓彤喊我去她家,我以为有啥好事儿,结果是打麻将,三缺一,另外俩男的我都不认识,来了又不好走,硬着头皮玩半宿,五毛钱一个子儿,上不封顶,我输三百多,点子也是背。算完账后,正准备离开,沈晓彤让我再陪她待会儿,我把穿好的外套又脱了下来,开始收拾屋子,将满地的烟灰扫成一堆,开窗透气时,忽然觉得后背僵硬,颈椎生疼,便倒在床上,一动不动。沈晓彤洗完拖布,用手机放歌儿,跟我并排躺着,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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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找对象没。我说,没。沈晓彤说,还等我呢。我说,想得挺美。沈晓彤说,我也不是不喜欢你,但是翻来覆去地折腾这么几次,实在是怕了,过意不去,我现在对所有男的都一个态度,没有感觉。我说,能理解。沈晓彤说,爱的时候,怎么都行,不爱的时候,说什么都没用,咱们还是好朋友,是不是,你要是有对象了,我替你高兴。这几句话直接把我干没电了,心思全无,起身告辞,沈晓彤眯起了眼睛,不再讲话。感情好像也有惯性,分手一年多,只要她一喊,我还像个跟屁虫似的,连忙奔过去,也不知道自己是要图点啥,要说喜欢,真不至于,有时候想想都犯恶心,但要说一点感情也没有,那我这到底是在跟谁较劲呢?隔天中牛,孟凡让我给她唱歌的时候,我还在想这个事情。孟凡说,随便来几句。我说我五音不全,张不开嘴。她说,那你哼个调儿也行。我想起昨天晚上沈晓彤放的那首歌,就开始给她唱,第一段还没结束,孟凡跟我说,你快别唱了,我都要听吐了。我平复一下心绪,跟孟凡说,你往下去一个台阶,再高一些,那咱就正好,不然我还得距脚儿,费劲。孟凡转头看我一眼,几缕头发垂下来,半遮着脸庞,我想伸手撩开,她却往旁边一闪,向下迈步,先是左脚,然后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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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向内扣着走,没办法,确实拘束,内裤勾在膝盖上,像一道于,稳稳锁紧。她的下身微微抬高,朝向我,我挺直腰板,向前冲刺,但没对准,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叹呀,像一只叹气的小动物,我有点蕉躁,捕咕半天,也还是没进去,越着急越不行。孟凡问我,又咋的了。我说,不知道,有点疲软,可能是太紧张了,这种场合,头一次。孟凡说,不行我就回去了。我说,别啊,要不你刺激我一下。孟凡说,我给你个天嘴巴子,能行不。我说,你给我讲讲余林,你们平时都怎么做,他这方面咋样,跟我有过比较没,仔细说一说,我听听这个,或许能行。孟凡说,你烦人不。我说,讲一讲,讲一讲。孟凡说,先下后上。我说,坐公交车呢,还挺有礼貌。孟凡笑出声来,直起身子,把内裤往上提,想要离开。我连忙拦住,说,别啊,你平时咋叫唤的,模拟一下,我觉得我快要行了。孟凡脸色一沉,说道,我从来不叫。感应灯火掉,有那么几秒,我们都没说话,楼道安静,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那一点点温热,在黑暗里回流,荡漾,旋开。孟凡转过身来,向我贴近,气息柔软,像一股泉水,不断地浇灌,先是下面,再盘旋向上,我满头是汗,呼吸急促,仿佛被未知之物所推拥、缠绕、搜取,周身僵住,无法动弹,只想投人其中,与之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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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体。隐约间,我听见外面商场放的背景音乐,调儿好听,名字想不起来,那些音符从门缝里挤过来,如一颗颗星星,于楼梯上来回跳跌,落在台阶上,一眨一眨地闪,我仿佛置身星河之间,摇摇欲坠,等待一道光,指引我进人湍急的深处。我在柜台里等了二十来分钟,烟抽了两棵,孟凡才回来,走得不快不慢,气定神闲,头发重新梳过,还补了妆,看着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双眼向两侧扫去,像一位监考教师,神情庄严,不可侵犯。我对她说,谁瞅你啊,还化个妆,挺老大个商场,一天也看不见几个顾客。孟凡说,你知道个屁,我这是对自己有要求,上了妆,就是进人工作状态,精心准备,热情服务,笑脸迎宾,礼貌待客,跟你似的呢,衣服都穿不立整。我说,我又咋了。孟凡说,自己合计。我说,我合计我自己挺好。孟凡说,那你就继续好,给我带的是啥。我说,一荤一素一面,豌杂面,口水鸡,裸体木耳。孟凡一边拆包装袋,一边问,你最后说的是啥。我说,裸体木耳,木耳辣根,我雇的厨师总这么叫,跟他学的。孟凡哈哈大笑,然后说,你告他下次给未耳穿上点儿,别他妈感冒了,再给我传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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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凡吃饭特别怪,讲究次序,从小就是,一样一样吃,拆一盒吃一盒,饭和菜分开,不知道谁养成的毛病,这点我说过好几次,依旧我行我素,最后口水鸡剩下大半,告诉我吃不下了,太辣。我点点头,说,不吃放那儿,等会儿我带回去,翻新一下,接着卖。然后点上烟,递到她嘴里,又给自己点上一根,抽了两口,往餐盒里弹灰。我问她,最近买卖咋样?孟凡说,不好,有时一天都开不了张,这楼要废,谁家都不行,三好街要完蛋操。我说,经济形势不行,办公用品肯定就卖得不好,你看大街上,那一个个的,兜比脸干净,分儿逼没有,还办鸡毛公啊。孟凡说,你那边咋样。我说,凑合,一天能卖几十碗,但干餐饮太累,也没个礼拜天,不得休息,辛苦钱儿,意思不大。孟凡说,对付干呗,我这以后还不知道咋整,柜台年底到期。我说,你最近去看你爸没?孟凡说,没去,看他干啥。我说,也不知道我叔过得咋样。孟凡说,过啥样都是自己选的,我拦不住,也管不了,我提前警告你,别跟着瞎掺和啊。抽完烟,我拉了一下孟凡的手,跟她告别,从三楼往下走,整层零散、纷乱,毫无规矩,满地烟头、纸壳与碎屑,根本没人收拾,像一个巨大的库房,只有几个卖家缩在柜台里,或坐或卧,姿势随意,看着都要活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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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滚梯上,静止几秒,结果它也没动,只好自已一步一步往下走,楼下有人在听半导体,声音很大,好像正在播报路况,青年大街拥堵严重,东西快速干道行驶缓慢,三个信号灯方可通行。我走到门口,双手推开门帘,午后的太阳过分明亮,照得让人睁不开眼。我转进一条幽僻的侧路,尽量沿着墙走,躲在倾斜的阴影里,一只鸟叫了两声,清脆好听,从我的身后飞到前面。我忽然想起我爸,小时候有一次,我俩在河边钓鱼,到傍晚时,本来都收竿要走了,又听见几声鸟叫,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特别好听,唱歌似的,优雅,婉转,我爸说听着像毛阿敏,这动静好,能把许多东西串在一起,让人合计半天。我俩就抬头看鸟,找了很久,一无所获,于是就又坐在河边等,还想听两声,结果直到天完全黑下来,也没再听到,池塘里的鱼不断跃出水面。我回到店里,身后跟进来两位客人,一男一女,风尘仆仆,拖着大号旅行袋。厨师横躺在椅子上睡觉,呼噜震天,我给他端醒,说,来人儿了,下面条去。然后跟两位客人说,您好,请到吧台点餐。男的没动地方,跟我说,你这里有没有温水,先来一杯。我走过去,拎了拎暖壶,空的,估计都让厨师泡茶了,说,暂时没有,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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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话,现给您烧一壶。他说,那我喝不到嘴儿,烫得慌。我说,也有矿泉水,两元。他说,我不能碰凉的。我心里不满,琢磨着你这是来事儿了啊,但嘴上没表露,咽口吐沫,跟他说,那暂时没有。他说,啥饭店啊,温水都没有。我想骂几句,又一想还是算了,和气生财,深呼吸几口,调整好心态,跟他说,抱歉,要不您到别人家去看看。他嘟曦一句,怎么我喝个水就这么费劲吗,现在这小饭店就是不行,不规范,不人性化,服务不周全。我没搭理他,静默儿秒后,男的拉看女的出门走掉,我跟着出去,站在门口,看见他俩拐进旁边的自选麻辣烫,越合计越来气,餐饮这行业就这样,利润低不说,起早贪黑,还得受气,谁花个十来块钱都能批评我一顿,平均每天有三点五个顾客批评我家的重庆小面做得不好,非常直言不讳,说底料不对,辣椒油不香,不是碱水面,我都一听一过,不往心里去,瞅你那样吧,能吃出啥正不正宗啊,重庆长啥样知道么,我都不知道。这份重庆小面的配方技术,是我特意花两千五百块钱去哈尔滨道里区学来的,制作流程相当复杂。当时吃住都在培训机构,我在那边待了整整一周,由当地餐饮名厨一对八教学,历经日夜训练,苦是真没少吃,出师之后,我自认为对火候和成本控制都有独到见解,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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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阳,登门拜访数位东北川菜名厨,反复试炼研制,严选材料,精巧配比,用二荆条、小米辣、朝天椒和朝鲜辣椒面共同熬制底油,不惜时力,从而使味道更胜一筹,臻于完美,前调中调后调,极有层次,丰富繁杂,均匀和谐,但也没什么用,一般人都吃不出来。说实话,我挺灰心的。厨师从屋里出来,问我,人走了啊。我说,走了。厨师说,面都下锅了。我说,人家也没点单,你下鸡毛面啊。厨师说,不按套路出牌啊,你应该给按住,让他们把账先结了,我煮了两碗的量呢,这可咋整,要不我捞出来吧。我说,你自己吃吧。厨师说,咋还吃面条啊,我这一天三顿了,营养不均衡。我说,不吃你给我,我倒下水道里。厨师说,那不浪费么,做买卖不能这样。我说,你教育我有是咋的?厨师说,兄弟,你这人啊,啥都好,咋就不会好好说话呢,火气太大,早晚要吃亏。我说,来,你告我,上哪儿我能学习好好说话,我报个班,花点钱也行。厨师把毛巾往肩膀上一搭,摆一副臭脸,转身回到厨房里。自从开上饭店,我的情绪就不太稳定,原来计划得太完美,半年突出重围,一年鹤立鸡群,三年至少开设二十家连锁店,结果完全不如所想,一步一个坎儿,时常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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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不及,工商税务消防,各种手续不说,光是雇这个煮面的厨师,我都找了将近一个月,价给得低,都不爱来,给高了,成本又合不上。现在雇的厨师是沈晓彤的老舅,介绍时说是粤菜名厨,荣归东北,结果凉菜都拌不明白,我一个月给开四千块钱,还在附近租了个房子,绝对算是仁至义尽。其实我一直看不上她老舅,身上毛病太多,废话层出不穷,总爱管我要烟抽,一拿好几根,天天吵着累,营养跟不上,很招人烦,但这店自前还离不了他,他一走,我自已更忙不过来,只能忍气吞声,尽可量往好归拢。我都想好了,等我把兑店的钱赚回来,立马转让出去,到时候要是还有心情,再打他一顿,消消气,放松一下身心,反正我跟沈晓彤也没啥指望,正好做个了断。之前我一直在单位上班,没吃过啥苦,现在才知道,买卖可不是随便谁都能干的。中午还有些顾客,晚上是真不行,都回家里吃了,面馆没生意。我待到八点钟,有点坐不住,便拉起卷帘门,开始往回走,经过桥上时,下了点雨,我扶着栏杆向下望,河水覆盖着一层薄雾,楼群的灯光映在上面,寡淡而曲折,形态有着细微的变化。远处是树,正值繁盛,风一吹过,便倒伏在叶片中央,夏天快要来了,我想起上学时曾写过的一句诗:一天的尾声只是个空缺而远非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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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当年是写给沈晓彤的,大学四年,我追她三年半,套路用尽,无动于衷,正要放弃的时候,突然答应跟我处,我高兴坏了,功夫不负有心人,上天眷顾。后来问其原因,告诉我说,以前对象在国外有新女友了,俩人本来约好,等他毕业回国,就去领证结婚,然后带她移居海外,现在计划泡汤,落得一场空,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总觉得是个隐疾,但也不好讲啥,只是百般呵护,希望用我的真心慢慢感化,可还没到半年,就又跑了,跟我说,咱俩实在不合适。我整不明白,问她,到底哪儿不合适。她说,不是一类人。我说,你是哪类,我又是哪类,你细致点儿说,我有时间。她说,啊,我以前对象回来了。我当时痛苦极了,老想跟她同归于尽,花了很长时间平复,刚好一点,她又打来电话跟我哭了一通,说,以前对象在外国结婚了,回来只是度个假,压根儿没找她,现在假期也结束了。沈晓彤问,你还爱我不?还没等我回答,她又抢着说,我知道我不配得到你的爱了,可我们还是好朋友,对吧,有时间的话,过来陪陪我,好吗,打会儿麻将也行啊。礼拜六,我从饭店打包几个凉菜,背着三瓶白酒,坐上公交车去看我叔,没记错的话,他今天过生日。有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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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几年,每逢这个时候,他总来家里跟我爸喝酒,拌两个凉菜,车轱话儿来回崂,一喝大半夜,离了歪斜,回不去家,给我妈烦够呛。自打我爸走后,他就没再来过,这两年一到这时候,我还有点想他,人都有这毛病,说不明白是咋回事。半年之前,我去看过我叔一次,单位在城郊,挺隐蔽,不太好找,这回我还是没找对地方,厂子太大,到处荒草,罕有人迹,我给他打电话,响好儿声也没接,神神道道,不知道一天在干啥。我坐在马路边上吹风,很多卡车开过去,载着重物,震得地面直颤,我手里的烟也有点夹不住,落了一裤子灰。十来分钟后,我叔给我回过来电话,问我啥事儿,我说没事,来看看你,到这边了,找不到真体位置。他说,你在哪儿呢。我说,我也不知道这是哪儿,走了二里地,大门都没找到。他说,大门拆了,就前几天,违章建筑。我说,那我咋办。他说,附近有啥标志物。我说,啥也没有,旁边两棵树,一棵秃了,另一棵也秃了,身后是杂草,半人多高,再后面是墙,一股尿骚味儿。他说,你这样,往前走十米,再转过身,看看墙上有没有东西。我起身向前,照他说的办,走到对面,回头看墙,盯了半天,说,啥也没有,就几个模糊的字儿,标语口号。他问我,具体啥字,哪一条。我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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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太清,精神病什么玩意,然后是,办法总比困难多。他说,那我知道了,你站那儿别动,在难字底下等我。我说,叔,我挑个别的字行不,不太吉利。他又补一句,不是精神病,前半句是,只要精神不滑坡,你那文化呢,还念过大学的呢。我叔骑着自行车过来的,长袖衬衫,戴个前进帽,也不嫌热,到我近前,单脚点地,没下车,问我,手里拎的是啥。我说,好贺儿,你是今天过生日不,来瞅一眼。他说,瞅我干啥,瞻仰遗容啊。我说,想跟你喝点酒,咱往哪边去。他说,你上来吧,坐我后面。我说,我都多大了,自己走,你驮不动我。他说,你多大啊,小逼崽子,赶紧上来,道儿远,骑车还得好几分钟。他往前溜了两步,我跟在后面助跑,楼着我叔的腰,跌上后座,又一辆卡车从我们身边开过去,扬起尘土,自行车摇摇晃晃。他说,废物不。我说,啥。他说,找个地方都找不到,你说你干啥能行,跟你爸一样。我说,我干啥都不行,行了吧,就你行。他顿了一下,然后说,咋的啊,跟叔还来劲儿了。我没说话。他说,别不说话,有意见提。我说,我能有啥意见,刚才车一过去,土太大,有点迷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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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子基本黄了,只留几个打更的,每天搬个板凳,瞪着上锈的设备,真不明白这东西有啥好守着的,谁能偷走咋的,白给我都不要。我叔指着那堆废铁说,经济滑坡啊。我说,那对。我叔说,原来几百个工人,现在都遭散了。我说,政策不行。我叔说,像你明白似的。我说,明白,主要赖我,行不,反正咋崂都是我不对。我俩坐在收发室门口喝酒,菜摆在地上,列成一队,看着颇有气势,我叔爱吃的花生米,一把四粒儿红,一口小白酒,磁溜磁溜,喝得挺快,风采不减当年。我不上进度,没话找话。我叔问我,这几个菜,得多少钱。我说,不花钱。他说,赊来的啊。我说,不是,我开的饭店。他说,你不在出版社上班呢么,开啥饭店,学历白瞎了。我说,我也不想啊,单位闹转制,开不出工资,半死不活,不走不行了。他说,赔你钱没。我说,赔三月工资,之前攒点儿,文从我妈那儿借点儿,开个小饭店,维持生活,总不能啥也不干。他说,买卖可不好做。我说,累点儿,对付着能活。他说,黄了再找别的呗,开啥饭店,你爸要知道这事儿,肯定得跟你上火。我说,上啥火,过两天我多给他烧点儿。他又喝一大口,问我,想你爸不?我说,不想。他说,做梦啥的呢。我说,我不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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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到晚上八点多,我有点大,问他,叔,法院判没呢。他说,判个屁,我都没起诉,之前那么说,主要是给小凡听,你可别给我说漏了,马淑芬自己带个孩子,那儿子也不立事,不容易,咱不能那么干,毕竟有过一段感情,愿意住就住着呗,我无所谓。我说,你是不是糊涂,马淑芬跟你过,到底图点啥,你心里没数啊。他说,你还能比我明白咋的,这事儿你少管,轮不到你。我说,那现在这算咋回事,家都让人占了。他说,我住得不也挺好,冬暖夏凉,还僻静,正好我不愿意跟人说话,老板还给我按月开支呢,捡钱似的,有啥不好。我说,那你最近看见小凡没?他说,没看见,你看见了?我说,我也没看见。三瓶就剩个底儿,酒劲上来了,我脑袋直迷糊,只能听见风声,哗啦啦一大片,像是要来收割我,我有点坐不住,眼睛紧闭,心想今天这是没法回去了。我叔兴致挺高,跟我说,来,就咱这景儿,你朗诵个诗。我努力睁开眼晴,却什么也看不清,只有一盏灯,光线昏黄,左右摆荡。我说,朗诵啥啊。他说,小时候你不老背么,唐诗三百首,我一上你家去,你爸就让你出来表演,叽哩哇啦,这个那个的,一句听不明白。我说,都忘了。他说,完操。我说,叔,我困了,想喝白开水,还有点想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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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完操。又说,进屋吧,这点儿逼酒让你喝得。半夜醒一回,吐了不少,我叔还没睡呢,收拾完给我倒了杯热水,在一边叹气,我喝下去后,舒服不少,就又睡着了。迷迷糊糊之际,听见外面有人在喊,孟庆辉,孟庆辉。我叔好像应了一句。外面的人接着喊,干鸡巴啥呢,开门。我叔就出去拉大门了,接着一道强光射进来,估计是车的大灯,我的眼前一片通红,滚烫汹涌,仿佛身处地火的边缘。车开进来,发动机半天没停,轰鸣作响,循环往复,像是报废之前的声声喘息。我叔送我走,手里拎着一壶水,像去旅游,造型挺别致,说是怕我口渴。他这人粗中有细,干啥都不马虎,这点我挺佩服。他推着自行车,我在旁边走,到车站后我说,叔,你有啥事儿,随时给我打电话。他说,我能有啥事儿,管好你自己得了,成天有点笑模样儿,事儿别老藏心里。我表面点点头,心里想,我他妈是真藏着事儿呢,憋了半宿,喝成那样也没告诉你,你姑爷子余林进去了,挺好的办公用品买卖不做,就在外面胡扯有能耐,客户也不去维护,非得出去跟人搞非法集资,钱没挣着,人倒是搭进去了,到现在俩月,一点说法也没有,孟凡天天守看个破逼柜台,根本不卖货,找我哭过好几次,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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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我能跟你说么,跟你说有用么,咱都管好自己得了。我等了二十分钟,公交车还没来。我叔说,你慢慢等,我先走,怕那边有任务,给你妈带个好,以后没事儿不用来,等过年的,我上你家去一趟,看看弟妹。我说,那行。他又补充一句,有空的话,你去多找找小凡,她就跟你好,你有文化,说啥她能听,别人信不过。我说,这两天就去。说完,他骑上车,没走几步,又返回来,跟我说,你少喝点酒,别跟你爸似的,见酒没够儿,昨天情况特殊,平时别那么整,你家有遗传,肝不咋行,这你得听我的。我说,叔,我听你的,啥都听你的。返程路上,经过许多平房,正在拆迁,满地瓦砾,一副破败景象。我想起来,刚跟沈晓彤在一起的时候,她家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有上下水,但冬天还得烧煤,满屋一层灰,她爸一直在外地打工,好几年也不回来,说是在埃塞俄比亚挖矿,正在攒钱,要送她留学,去美国考个专升本,我听了都想乐,但沈晓彤就信,成天做美梦。平时就她跟她妈俩人在家,我有时过去帮着干点活儿,走访送温暖,她妈挺认可我的,觉得我实在,有一次在厨房里,她妈一边做饭,一边跟我说,晓彤啊,就乐意想那些不着边儿的事儿,心性不定,跟她爸似的,无论多大岁数。我说,姨,我懂。她妈说,自己的孩子啥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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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知道,我对你没啥看法,挺仁义的,但你也别伤着。我说,姨,我心里有权衡。毕业之后,沈晓彤没找到合适工作,有阵子在药房干收银,晚上也值班,我过去陪她,吃饱了没事儿干,就看看电视,沈晓彤爱看外国旅游节目,世界真奇妙之类,景色也未见得多美,电视里的人就是一顿惊叹,我觉得很假,她看得津津有味。我问她,要是结婚,你想去哪里旅行。沈晓彤说,哪儿都行,哪儿好就留在哪儿,不回来了,反正结了婚,肯定不在药房待了,没意思,成大觉得自已也像个病人。我问,那你最想待在哪里呢。沈晓彤说,加利福尼亚。我说,挺好,阳光雨露,遍地梦想,歌儿里总唱。沈晓彤说,以前看过一个电影,就发生在那里,一个爸爸,有点精神病,住院时看过几本书,坚信此处理有宝藏,出来后也不去工作,胡子拉碴,成大拖着女儿去寻宝,历尽艰辛,女儿为了照顾他的情绪,也一起跟着疯,俩人在超市里打了口井,特别深,她爸跳入其中,不知所终,总之特别荒唐,女儿清醒过来后,一阵痛哭,对自己也有怨恨,整挺难受,电影的最后一幕,女儿掀开父亲让她买的洗碗机,你猜怎么样,全是金币,闪着光,照亮她的脸,天啊,可真好,她爸没骗她,我看完后,对加州就很向往,相信也好,不信也罢,人在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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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无论许什么愿,上帝都能听得到,在沈阳就不行。饭店的生意是一天不如一天,天太热,大家不爱吃辣的,也能理解,这点我之前没考虑到,正琢磨对策呢,房东忽然给我来了个电话,说租期要到了,打算涨价。我说,刚干没几个月,你就要涨,这不合适吧,有合同在。房东说,你从别人手里兑过来的店,跟我有啥关系,这地理位置,我必须一年一涨,租不租吧,不租有的是人要。我有点为难,之前的存款基本都搭里面了,没几个能活动的,想来想去,觉得怎么也要坚持一下。我的朋友不多,境况也都一般,只能去找孟凡借钱,毕竟有个买卖,按说条件过得去,手头多少能宽裕点儿。我拎了几个菜过去,孟凡没在商场,柜台用蓝布蒙着,落了一层灰。我给她打电话,问在哪里,她说在外面办点事儿,我向是不是余林的事情,她说对,没有其体说法,还是得等,她合计花点钱,人在里面能少遭点罪,另外也看看有没有缓儿,不太乐观,涉及金额挺大。我说,祝你顺利,有消息了说一声,省得我跟着提心吊胆。孟凡说,你来找我干啥有事儿你就直说。我想了想,跟她说道,本来想管你借钱,短点儿房租,现在这个情况,算了,我自已想办法。孟凡说,差多少。我报了个数。孟凡说,你别急,等我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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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给你打卡里,卡号先给我发过来。我等了一个礼拜,银行卡里也没有进账,那边房东催得挺急,我只好一五一十地跟我妈交代,我妈坐在旁边听着,也没回应,她一直不太支持我干饭店,觉得不务正业,当天没表态,过后还是去了趟银行,破了张定期存折,回来把钱递我手里,就跟我说了一句话:利息都白瞎了。我心里不太好受,但这状况,进退两难,属实不好办,只能咬牙坚持。盛夏时,我新上了几款凉面,用心调制,量大实惠,也配上外送,生意略有好转,一个月算下来,能剩个几千块钱,比上班时稍微强点儿,但就是真累,天天在厨房里熬油,浑身不是正经味儿。我也没联系孟凡,没时间,也没心情,还一个原因是,我跟新雇来的服务员处对象了,她人挺好,长相不提了,性格稳当,扎实肯干,对我也不错,老家在本溪,挨着城边儿,条件虽然一般,但是家里有地,就等着动迁分钱呢。我本来都快把沈晓彤忘了,结果接到了她的喜帖,告诉我马上结婚,让我过去随礼。我越想越不自在,她结婚当天,我大醉一场,挨桌敬酒,很不得体,新婚丈夫是那天麻将桌上的一个人,谢顶,眼神像鹰,不太友好,至于叫啥名字,我早就记不得了。婚宴结束后,我自己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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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了很久,沈晓彤及其家人在二楼吃团圆饭,剩我自己在大厅里,杯盘狼藉,其间,沈晓彤她妈下来看我一次,跟我说,孩子,差不多行了,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我没哎声。她妈说,今天这个场合,你来这一出儿,不合适,但姨不挑你,姨是过来人,都能理解,你好自为之。我还是没说话。她妈从兜里掏出一个红包,塞到我口袋里,我低头一看,是我刚包给沈晓彤的,上面写着八个字:志同道合,喜结良缘。她妈跟我说,孩子,这个钱你收回去,到此为正吧。我想了想,也没客气,揣上红包,往门外走去。外面阳光很晒,像是金币散出来的,我走在路上,记起我们也有过一段相互依恋的时刻,虽然不长,但也够我回忆的了。想到这里,我心怀诚挚,向着天空祝福,加油啊,沈晓彤,前面有个加利福尼亚在等着你呢。回到饭店,我看着我对象在弯腰擦桌子,露着半个屁股,横喘粗气,使了挺大劲,漆都要蹭掉了,我跟她打招呼,也没理我。沈晓彤她老舅坐在一边哼曲儿喝茶水,婚礼上我让他提前回来看店,估计不太高兴,跟我对象说了点啥,不然不能这样,我也不在乎。她在我面前走过来走过去,后背露出来的那截白肉来回地晃,我越来越晕,酒劲儿上来,吐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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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不知道我处对象的事情,没爱告诉她,知道的话,肯定也是反对,没好下场。有时忙得晚了,我跟我对象就住在店里,桌子一拼,铺个毛巾被,倒头就睡,夏大太热,屋里更闷,我大大半夜都醒,睡不安稳,醒了就喝酒,一瓶接一瓶,直到天亮,进货来的那些酒,我自已得喝掉一半。有一次喝完,出去撒尿,回来时没留神,摔到地上,桌子翻了,啤酒瓶子碎一地,店里的地面一直没彻底清洁过,总是一层油,特别滑腻,我平天都没爬起来,像电影里的小丑演员,手一撑地,就文滑倒,再一撑,直接摔得仰过去,躺在玻璃碎片里,闻着麦香,就这样,我对象也没醒,声盖天,我躺在地上昏睡过去,第二天早上一看,手上全是血迹,脸上也有,给她吓够呛。没过几天,我俩也分手了,这事儿她办得挺次,事先都没通知我,我头天晚上回了趟家,再到店里时,人就失踪了,连带着几样厨房用品,电话也打不通,我一开始挺着急,还想着去报警。她老舅跟我说,还报警呢,你自己咋回事,自已不清楚么,就你这德行,谁能跟你过啊。我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这几个月活得不像人样,醉生梦死,必须要改变一下,重振精神,再次出发,于是抄起啤酒瓶子,在手里转了一圈,握紧瓶口,一个箭步,往她老舅的脑袋上砸过去,动作沉稳,响声清脆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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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效果属实一般,人还在那儿立着,一动不动,像被一桶凉水浇过,或者刚欣赏完一场不可思议的魔术,瞪眼晴望着我,不知所措。我有点不服,没想到,他看着瘦弱,其实还挺顽强,便又起开一瓶啤酒,仰头喝掉一半,抢起剩下的半瓶,再次砸去,他往旁边一躲,骂我一句,然后叫着跑出大门。我去后厨取刀,掉头追去,杀到街上,已经看不见人影儿,向前跑了几步,便体力不支,瘫坐在地,不停地大口喘着气,双手发抖,什么都握不住。很多人绕开我走,我无法平息,只得躺倒在地,太阳晒在身上,真暖和啊,舒服极了,我感觉自己正不断上升,超越树木、声音与风,然加速,凌人空中。沈晓彤给我打电话,说,她老舅又失踪了,问我知道咋回事不。我说,我他妈哪知道,我还找他呢,然后就挂了电话,从此再没联系过。年前,我还见到过一次余林,叫不太准,是在商场里,我去买两套衣服,准备面试,刚出来便看见个人,只是背影,体型啥的跟余林都很像,头发立整,夹个包儿,正在下电梯,我跟在后面,离得远,不太敢认,后来我紧追几步,喊了一声,余林。他没回头,脚步好像慢了一下,随后加快,急匆匆地钻进出租车里,不知要去向何处。那天,我很思念孟凡,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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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要给她打个电话,或者去看一看,给她唱歌,带她吃饭都行,但也没去,回家睡了一下午。醒过来时,天已经黑了,我妈也不在家,我有点着急,出门去找,发现她正坐在小区的健身器材上,穿着过冬的棉衣,眼睛望天。我说,妈,你出来也不告我一声。我妈说,做了个梦,梦见你爸了,说喝酒呢,没带钥匙,让我出来迎迎他,我在这边等一等,万一他真回来了呢,可别进不去屋。我妈说,每年一到冬天,她就感觉自己要过不去,浑身上下,没一块儿好地方,眼晴也不好使,有时候看着挺远的东西,其实离得很近,走看走看,撞在了一起,有时候往前迈步,伸出手去,想摸摸那些看起来离得近的东西,却又怎么都够不着。我说,妈,我带你上趟医院,做个全身检查,都放心。我妈说,不去,别再查出来有啥大病。我说,怕不行,也得面对。我妈说,用不着,我自己心里有数。我说,你能有啥数。我妈说,啥我没数,心里明镜儿似的,记住你爸以前跟你说的,凡事看开,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路还长,别执着,别较劲,跟谁都犯不上。我说,我较啥劲了。我妈说,你自已琢磨。大年初二,早上起来,我下楼去放鞭,看看火药捻儿往前走,啦啦,却迈不开步,双腿无力,无法退避,炮声一响,吓了自己一跳,精神倒是缓和过来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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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跟我妈煮饺子吃,电视里在重播晚会,相声小品,整得挺热闹,就是没一个有意思的,看着看着,我妈睡着了。我洗毕碗筷,来到外屋,跟孟凡打了个电话,给她拜年,她的声音很小,听起来有些沙哑。我说,我叔跟你在一起过节没,给他带好,我发短信,他也没回我,上次还说春节要来我家,结果也没个动静。孟凡说,去不了了,走了。我没反应过来,问她,上哪儿旅游去了啊。孟凡说,人没了。我愣了一下,问道,啥时候的事儿。她说,就在年前,脑溢血。我说,这大事儿咋没跟我说。她说,怕你花钱。我说,我去送一送我叔,那是应该的。孟凡说,没都没了,麻烦你一趟,有啥意义,人走得挺急,在医院没待几天,火化完后,我直接买墓地下葬了,跟你爸一个墓园,同一个山头,俩人离得近,抬头就能看见,互相还能做个伴儿,一辈子了,就他俩对得上脾气,谁也不行。我心里难过,讲不出话,嗓子发颤,又不想让她听出来,就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往外蹦,问她说,那你咋样。她说,柜台不租了,东西扔在库房里,欠了不少钱,也不知道咋办。我说,余林呢。孟凡说,出来了,又跑了,你说我咋那么傻呢,脑子缺根弦似的,他在外面跟人都过上日子了,我愣是没发现,一天天的,活得稀里糊涂,不说这些,脑袋疼,前几天路过,我看你的饭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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兑出去了,改卖衣服的了,你现在干啥呢,什么时候有空,过来看看我啊。我说,再说吧。然后挂掉了电话。这事儿我没告诉我妈。初三早上,我去市场备了点东西,烟酒糖茶,一个人坐车去了墓园,总共二十多站,晃荡一道,我有点晕车,险些没吐出来。墓园冷清,溪流结冰,没什么人,我走过索道和石桥,在山坡上找到了我爸的碑。四周的假花已经褪色,上面落了不少枯叶,我清理干净,绑好新花,摆上祭品,又给他点上烟,我也抽一根,坐了半天,也不知道说点啥好。我想,他和我叔正在看着我,你们说吧,我听着就行。烟烧完后,我拎看两瓶酒,想再去看看我叔的墓,按照孟凡的说法,拾头就能看见。我仰头望去,半面山坡,密密麻麻,全是坟墓。行至谷底,我拧开了瓶盖,喝着酒逐一看去,笔锋雄健,姿态挺拔,但所有的名字都像是同一个,无法辨认,走过一半,还是没找到我叔,可我已经有点醉了,需要休息。我放下背包,躺在碑间的空地里,阴影穿过其中,勾勒出复杂的印迹,像是一道迷宫,无人指引,我走不出去,所有的恳求都得不到回应。云层漫过树梢,一阵风吹过来,沙沙作响,松针纷落,如同骤雨,清点着全部的死者。我吹着口哨,在等鸟儿叫,一个无比清澈的元音,过了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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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也还是没有,正午即将到来,光线笔直,照着我的身体,没人我的意识。我的头脑愈发昏沉,闭上眼睛后,想起许多个凌晨与黄昏,它们一无所知,却又无比宽容,悄然无息地矗立在彼处,像是旷野,或者深草,将我缓缓拥人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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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季节防鲨网距离岸边四百多米,游上一个来回,至少燃烧掉五百卡路里,约等于一份咖喱饭,一包方便面,或者一袋薯条加个汉堡,这些是我估出来的,有个软件,能记录每日摄人与消耗的热量,但我手机里的空间很紧张,装不下了。六月份到现在,每周我都会游上儿圈,也没瘦,反倒黑了不少,擦了防晒也不管用,数值什么都证明不了,无论怎么精密的科学,一旦落到我的头上,就会变成误差,这没办法。就像防鲨网也不能阻拦真正的鲨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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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里时,我经常想着,到底有没有一条勇敢的鲨鱼,抖着背鳍和尾鳍,向着那些坏橙子似的浮标从深处威武驶来,以锋利的牙齿撕咬聚乙烯网,突破严守的防线,来跟我相会。比较理想的状况是,我骑在它的身上,乘风破浪,出海远航,要是实在没看上我,把我吃了也不是不行,最好几口解决掉,没太大痛苦,只留下一片殷红的水面。可能不那么明显,无非是一小瓶墨水倒入海里,潮来潮往,很快就消散了。海水浴场的更衣室不分男女,被泡沫板隔作不规则的小间,连绵起伏,如课本上的一道道舒缓的等压线,有的地方仅一人宽窄,也很奇妙,身在其中,并不那么压抑,偶尔还有开阔、自在的感觉,能听到海浪起伏的声音,冲刷着陆地,一种无比纯净的嘈杂;带着咸味的风从脚底下钻过来,吹得人心颤,像是上着夜班的妈妈忽然跑回家里,裹着一身的凉意,把手伸进被窝,抚摸着我的肋部。还有那些小小的沙粒,蚂蚁似的,顺着小腿一路往上爬,走走停停,阳光之下,闪炼如同鳞片,刺着发烫的身体。海浪是鲸的叹息,人是鱼变的,以及,有些金子总理在沙里,这是小时候妈妈讲给我的道理,也像在说我。每次换好衣服后,我都会在里面坐上一会儿,听听别人说话的声音,外面放着的流行歌曲,有时坐着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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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想哭,不知道为什么。我平时不是这样的,我在家里从来都很平静。小雨以前跟我讲过,循着海边的音乐走去,就能看见那些出游的快艇。斜倚在沙滩上,横七竖八,如一群搁浅的大鱼,旁边立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三十块钱一圈,等你上了船,装死的鱼就又活了过来,流弹一般,在海水里飞行,转了一圈又一圈,不受控制,总之,没个百十块钱回不来,看着潇洒,掀风鼓浪,驰骋于天际,谁坐上谁倒霉。开到大海中央,马达一停,船身晃得特别厉害,这时,他就跟你讲起价钱,谈不拢的话,也不为难,随便找个地方把你卸在岸上,自己看着办。小雨说,他读高中时,有次在船上吵了几句,硬是没给钱,对方也不发火,马达声一响,谁的话也听不到,船越开越远。小雨环顾四周,只有汪洋一片,便很害怕,心脏一直悬着,身体向内萎缩,呼吸急促,默念着逃脱术的口诀。临近一段陌生的海岸,如蒙启示,来不及多想,他一下子跳入水中,头也不回地游了过去。快艇立于海中,来回摆荡,像是一位追击数日的疲惫枪手,夕阳之下,竭力控制着颤抖的双臂,企图瞄准猎物。他扑腾了半天,来到岸上,举自荒凉,不知身在何处,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找到公交站,聋拉着脑袋,跟人要了一块钱,这才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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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客很多,一个空位也没有,小雨光着脚,只穿一条泳裤,扶着栏杆站了一路,窗外吹来的风使他的皮肤变红起皱,一阵阵发紧。他打着哆嗦,牙齿乱颤,头都不敢抬起来,听着那些报过的站名,一站又一站,总也到不了,如被凌迟。这么一想,还是鲨鱼好,没什么心机,要么远走高飞,要么就地完蛋,至少有个痛快话儿。从更衣室往北边走,约二十分钟,绕过半月湾,有那么一小片海滩是我承包下来的,出手比较阔绰,至少我单方面是这么认为的。这里比较荒僻,背后是断崖,长不了树,常年潮湿,阴郁滑腻,仿佛被涂过一层闪着黑光的清漆。坡上杂草葱,狭长的叶片呈锯齿形,一团一团,紧密不透风。岸边没有细沙,遍布粗糙的碎石,大大小小,竖起尖利的棱角,很不好走。海浪是个穷凶极恶的岁徒,生于暴风的肩头,面目疗,奔涌至此,如猛抽过来的一记耳光,简直心惊。交界之处凝聚着无数白色的泡沫,相互依偎着、吞吐着,不离不散,炽烈的光射过来,显出变幻不定的颜色。我总想着,如果有一天我见到了上帝,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请不要再往大海里倒洗衣粉了。没什么景色可言,也就很少有人来,我在这里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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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儿天,感觉不赖,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用在乎。有一次,游累了回到岸边,我躺在防潮垫上,眯着眼晴晒太阳,还悄悄拉下了肩带,不过也就一小会儿。我的这身泳衣还是上高中时妈妈拿回来的,那会儿每年夏天都会搞个泳装节,从外地请来模特,让她们穿着泳装走台步,电视里从早到晚持续转播,壮观极了,三千个模特同时穿着比基尼在海边亮相,列成优美的弧形,如大海轻捷的翅膀。不止于一道亮丽的风景,还破了吉尼斯世界纪录,当场颁发金字证书,我们都很激动,期末考试时,好几个同学的作文写的都是这个事情。那段时间,妈妈身体不好,就不上班了,在家门口的裁缝店里帮忙,我从别人家的信筒里偷了一份晚报,带回家给她看,泳装设计大赛面向全市征集作品,画几张示意图,辅以简单的文字说明,人围就有三百块钱可以拿,头等奖则是五千元。我很心动,怂惠妈妈报名参赛,她有点犹豫,总觉得选不上,大半辈子了,什么好事儿也没轮到过她,其次,她也不会游泳,没有灵感,像一条记性很差的鱼,忘掉了鳃的用途。我一直央求着,跟她说,这次有希望,我想好了两个不错的名字,一个叫自游自在,胸前印一只矫健的小海豚,线条流畅,尾巴甩到后面,像是跟游泳的人抱在一起,另一个叫水精灵,天蓝色的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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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布料,与大海的颜色一致,荷叶袖边,后背与腰侧做成网格,裙摆下垂,游起来时,一舒一张,缓缓地散落着。我写作业,妈妈陪着我熬夜画图,总是画不好,模特小人儿的双腿看看太过柔软,青蛙一样蜷曲,脚掌如蹼,很不协调,改来改去,截正日期到了,我写好说明,将那两张擦得薄薄的草纸塞在信封里寄了出去。之后几天,我一直盯着电视,等待公布结果,当时也有预感,可能不会是我们,但还抱看一点点的期待。果不其然,第一名给了个学美术的男孩儿,眼神狡猾,留着半长的头发,说话的声音有点哑,发言却很得体,还感谢了这片海滩,“我睡着的时候,它像一只摇篮,使我身心和睦”。我很羡慕,又不太服气,他的设计一点儿也不好看,不过是扯了一截绷带裹在身上,模特穿起来像是打败了仗的伤员,走得一腐一拐,并不十分和睦。那天下午我很伤心,哭了好长时间,不是因为没得奖,而是觉得这个世界只是我和妈妈组成的,没有其他人,我们就活在两个人的世界里,谁也听不见我们的话,如在海底,孤独长达两方里。第二天,妈妈晚上回来时,带了两套泳衣,装在发黏的绿塑料袋里,说是主办方寄过来的,类似于参与奖,精神可嘉,以资鼓励。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看也没看,放在衣柜里,一次都没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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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前,我收拾衣物,发现了这两套泳衣,可能是放得有点久,散发着一股樟脑丸的味道。我上身试了试,没想到,尺码很对,款式也不过时。我跑到客厅,走了两个来回,展示给妈妈看,问她我穿着漂不漂亮,记不记得这件衣服,以及那次落选的设计大赛。妈妈躺在床上不说话。一个叫彭彭,一个叫丁满,我为今天的两位不速之客分别起了名字。他们来得比我早,提前占据了这片海滩,看起来有八九岁,实际可能不超过七岁,海边的孩子总比同龄人长得快一些。彭彭穿着一条松跨的蓝裤,神情专注,挑拣着片状的石头,聚成一小堆,再大叫一声,用力投向海里,可惜一个水漂儿也没打出来过。在空中划过一道低低的弧线后,石头隐没无踪,我总觉得他要把自已也扔进海里。丁满在一边看着他,双手掐腰,嘴里念念有词,宛若教练,时不时地,他的手会伸向后背轻抓几下,好像身上刚爬过了一只小螃蟹。铺垫子时,他们发现了我,也许是有点难为情,两人停了下来,转而走向岸边那块最大的礁石,很像是一块铁,或者焊在海底的黑色宝塔。两人比着赛,没用几步,便站在了塔顶,海风吹过来,他们艰难地保持着平衡,丁满很紧张,不太敢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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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彭彭的裤掉了一半,眼看着褪到膝盖。实在是有点危险,我不太放心。我起脚来,朝着他们高喊:嘿,下来啊,你们俩。他们俯视着我,似乎有点犹豫。我摆起手势,大声叫道:回来,太高啦,快回来啊。两人挠挠脑袋,蹲了下来,一点一点向下蹭,提醒着对方可以落脚的地方,几分钟过后,才安稳着地。我松了口气。有时就是这样,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去的,只在高处看了看风景,什么都没来得及做,来时的那条路就消失不见了。丁满向我跑了过来,彭彭跟在后面,腿有点软,两个人气喘吁吁,分不清身上是海水还是汗水。他们来到近处,瞪圆眼睛,低头看着我,像在观察一团晒干的海藻。我望着他们,想起自己什么零食也没有,有些过意不去。丁满没说话,彭彭把脑袋探了过来,问我,你刚才说什么?我说,没什么啊。彭彭说,你不是在跟我们说话吗?我说,是啊,不是。他有点迷糊,抬高了嗓门问我,到底是,还是不是。我说,不是,是。彭彭更晕了,无计可施,皱着眉头看丁满,我乐得不行。丁满扭过身体,跟彭彭说,你别理她。彭彭跟我说,我以为你找我有事儿呢。丁满捅了他一下,说道,别跟她说话了。我说,不要生气嘛,我请你们吃雪糕,不知道推车卖雪糕的什么时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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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彭彭说,我可以帮你看看他走到哪儿了。我说,好啊,我们一人一根。彭彭说,我想吃个枣味儿的。我说,那我吃个奶油的。丁满说,我不吃,你怎么还理她。彭彭和丁满并肩前行,踏上寻找雪糕的旅程,比画着说了一路,越走越远,这片海滩又归我了。我在心底欢呼了一声,掀去浴巾,慢慢走入海里,阳光不错,和缓的波浪将我稳稳托住,可只游了一个来回,就没什么兴致了,转头回望,身后的水痕迅速愈合在一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无人从此经历,大海不曾止息。我回到岸边,等了很长时间,直至太阳落在水面上,他们也没有回来。我乘着拉客的小摩托回家,四块钱,突突突突,最棒的交通工具,机动性高,从不堵车,这一路上,头发也吹干了。很难想象,妈妈以前最大的爱好是骑摩托车,我一点印象也没,只见过照片,还是在别人家里。她烫着及肩的大波浪,戴了一副浅色的方框墨镜,遮住大半张脸,手上拎着头盔,旁边是一辆红色的铃木摩托,如同挂历上的美人儿,妈妈年轻时很好看的。别人跟我说,有一次在路上见到妈妈骑车带着我,我不在前面,也不在后座上,而是被她揣进皮夹克里,一大一小,两个脑袋齐齐从领口里伸了出来,不管不顾,迎着风落眼泪,看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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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当惆怅。我问过她有没有这回事,她否认了,说自己不会骑。妈妈总是这样,对于跟现在无关的事情,都觉得没发生过,好在有照片为证。我问她,骑车带我去了哪里。她说,想不起来了。我问她,车哪儿去了呢?她也说,不记得了,车也不是我的,过去太多年了。她不说也没关系,我有自已的办法,在最好的晴天里,把照片向看太阳举高,这样的话,就能看到当时发生的事情。妈妈拍过照后,收起了边撑,挂上空挡,向下踩着打火杆,一溜烟儿开出去,欢呼声在身后响了起来。她顺着风走,车速与风速一致,道路平坦,感觉不到自己正在行进,周围很安静,世界是一个密封的罐子。天空有云飘过,下起了小雨,那也浇不到她,妈妈在雨滴的缝隙里穿行。有一个她即将认识的好人,真正的好人,仰平了身体,正在大海的中央打着转儿,像一片年轻的叶子,夜雾湿润,无人能够窥透,而她将一路骑去,无忧无惧,活在世上,也如行于水上。但妈妈不能在水中飞翔,她连游泳都不会。妈妈躺在床上,讲不了话,也动弹不了,眼睛总是闭着,像在思索,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等着她来做决定。长长的睫毛像一弯新月,在夜里发着光,星星守在她的窗外,由南向北,缓缓下降,天亮之前,终于落回了海面。清晨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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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抖动着,毫无规律,如人战栗,也像妈妈最初时的那只拇指,精灵一般,不自主地在空气里滑动,画出一个记忆里的图案,可能是摩托车,或者一套泳衣,一位好人。我预感不妙,从外地赶了回来,拖着妈妈去做肌电图,医生测了十儿次,把钢针扎进她的古头里,妈妈很无助,鸣鸣地叫着,满头大汗,双手乱抓,像只快被闷死的小狗,或一个束手无策的哑巴,面临着巨大的灾难,没办法求助,更不能向谁诉说清楚。我哭着想,重刑也不过如此吧。医生命令道,快,把舌买伸直,快一点,不然没有效果,罪都白受了,不要耽误时间。屈辱且怕,我甚至想到了自己糟糕的初夜,就这样展示看,光天化日,一览无遗。妈妈的脸扭曲得如同一张被揉皱的旧报纸,钢针与呼吸同步收缩,来来回回地搅动,反复刺透,拷问着受损的神经,她的嘴被撑得很大,头向后拧,用喉咙喘看气,发出古怪的哀声,伸手想去抓点什么,眼前却什么都没有。我扯住自已的头发,躁着脚,乱喊乱叫,想在她面前下跪,如果这样她能好过一些的话。妈妈看着我,口水淌了下来。我想,医生说得不对,我们所受过的罪,有哪一种不是白白浪费的?看过检查报告,他们对我说,按自前进展,最多不过三年,做好准备。语气轻松得像是帮我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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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预定了一个假期,到了那时,一切都会清晰起来,她不再痛苦,我也没了负担,太阳照常升起,天穹横跨在海洋的远侧,光明向我这边挪动了一小步,歌声缭绕万物,金钱睡手可得,失去的爱情也会回来,总之,我将会拥有我想要的全部,作为一种莫名的恩赐。无非是三年,一个漫长的季节,鱼儿溯流,巡洄游,草木持存,日日更新;无非是三年,一片幽暗的树荫,一场骤然而落的雪,一阵浓重的睡意,仿佛越过了这个障碍,就能彻底苏醒过来,打个哈欠,走出门去,迎向和煦的暖风,洗尘的细雨。而障碍又是什么呢?我的妈妈么?在门外时,我没听见收音机的声音,就知道闵晓河已经到家了。他讨厌额外的声响,总觉得吵,每次回来后,一定要先把妈妈枕边的收音机关掉。妈妈没听到过晚上的广播,她的一天从“实时说路况”开始,然后是“心有千干结”、“谈房我当家”、“隋唐演义”和“海滨时刻”,最后一个节目是“生活零距离”,往往只能听到一半,许多人打来电话,诉说困境,反映生活里的大事小情,后半段是对前一天问题的调查通告。可惜妈妈每天听到的只是问题,数不胜数,没有穷尽,从没得到过任何的答复。卧室的房门关着,悄无声息。闵晓河的妈妈在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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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换过鞋子,洗净双手,摸了摸妈妈的脸,问她有没有想我。妈妈看着我不说话。我帮她重铺好被单,按摩了双腿,然后去厨房帮忙,只有一个菜,已经做好了,分辨不出是什么,半固态,像一碗搅过的水泥,闵晓河的妈妈让我端上桌去,再叫他出来吃饭,我喊了两声,又敲了敲门,还是不见人影。我跟岗晓河的妈妈说,喊过了,没有动静。她说,别管,还是不饿。我说,今天怎么样?她说,翻了几次身,听着还是有痰,夜里多注意,雾化的药快没了。我说,好,闵晓河今天回来得挺早啊。她说,是,比你要早。然后我就不说话了。我知道,她这是来了情绪,故意说给我听呢。结婚以来,我没管她叫过妈,一直喊姨,改不了口,无法突破心理这关。不得不说,她对我家一直都很照顾我内心感激,妈妈的情况没什么好转,拉锯战似的,她怕我坚持不住,每周都过来帮忙,坐着十几站公交车,替我照看一个下午,做顿晚饭,再赶车回去。她总说,过日子就像喘气儿,一呼必换一吸,有来有往,进退得当,只呼不吸的话,不知不觉,便油尽灯枯了。道理如此,但她也不年轻了,连着几个月,都是这么过来的,有时一周两次,有时三次,确实辛苦,我都记在心里。也很奇怪,一方面,她来的次数越来越多,虽有抱怨,我也能感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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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她与妈妈之间愈发难以分离,妈妈不讲话,她就说给妈妈听,一说一个下午,一件过去的事情要讲上许多遍,有几次我正好遇见,她坐在床的另一侧,何楼着背,自己抹着眼泪,话停在嘴边上,见我回来,就不讲了,起身去了厨房。另一方面,这么说不太合适,其实我很盼看她来,不是推卸责任,只是真的很想往外面跑,抑制不住,也不去什么地方,就在海边待着,听浪、看海或者游泳,类似的心理总会令我有些羞愧。对于这一点,倒也不难消化,过意不去时,我就会想,这也是闵晓河的妈妈自愿的,她心里很清楚,这段关系建立在什么样的基础之上,无非是在还债而已。可说到底,一切决定都是我自已做的,没人逼着,所以又有什么资格去奇责呢?想不明白。每天夜里,我都会暗下决心,一旦妈妈离开了,我就跟闵晓河离婚,受够了,谁劝都不行,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谁也不怕,反正不欠你们的。但是,妈妈还活着,还在思考,内心明亮如镜,一天又一天,她看得见我,听得到我,能想着我,盼望着我,那么,漫长的季节过去之后,这笔账还能算得清楚吗?我总是处在这样的境地里,爱不好也恨不起来,所有的理解与宽恕,最终都变成了自己的负担。我想起来,小雨以前跟我说过许多次,你必须立在坚实的岸上,才能真正告别海浪。但他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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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我的海岸那么小,几粒流沙而已,很快就被冲掉了,我一个人站在水里。饭后,我去厨房收拾,闵晓河的妈妈进了屋,跟他说过几句话,准备去赶车,最后一趟七点半,下来后还得走一段路,到家差不多要九点了。出门之前,她跟我说,明天还来我家。我说,我也没什么事情,要么您休息一天。她想了想,说,我还是过来吧,习惯了,自己待着也没意思。不一会儿,闵晓河抱着篮球走了出来,我问他吃不吃饭,他不看我,也没回应,埋着脑袋系鞋带。我们的相处就是如此,没什么好说的,正常交流都很困难。我觉得他心里根本没我,也好,反正我也差不太多。说来惭愧,结婚这么久了,我还是总会想起小雨来,妈妈刚生病时,他提过要跟我一起回来,我拒绝了,不是不需要,而是觉得他没那么情愿。不情愿的事情,往往落得更不堪的下场,我对此异常恐惧。回来以后,我给小雨发过两次信息,都很长,说了很多自己的感受,他回得很迟,也很草率,分开已成定局。我不是不理解他,但在家里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被幻念折磨着,有时很想他,有时又想把他杀了,虽然他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我困在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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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绪里,反反复复,走不出来,有那么几次,夜里失眠,仿佛还听见他在远处轻轻吐了一口气。我越想越不甘心,老是在哭,半个多月下来,枕巾硬得割脸,眼晴一直没消过肿。妈妈很自责,整天畏首畏尾,觉得是她的病拖累了我。其实不是的,我想,不是这样,我很对不起妈妈,自已的生活过得一塌糊涂,无论做什么都很失败。那阵子过得不太好,我还跟妈妈发了脾气,明明她受着很大的折磨,我非要在火上浇油,好像妈妈真的犯了什么错似的。我对她说,你自己待着吧,明天我就走。她站在那边,愣了一会儿,然后说,那也好,也好。可是我要去哪里呢?根本不知道。说看轻松,怎么都行,这也意味着没什么必须要去的地方,哪里都不属于我,没人需要我,除了妈妈。我说过后,又有点后悔,躺着玩手机,不敢抬头。妈妈弯看腰去了厨房,在水流声里叹气,擦过一遍地面,又切了个苹果,放在小碗里端了过来,我着嘴,脑袋斜过去,跟她紧挨在一起,我们用一根牙签轮流扎着吃。苹果不是很脆,放得时间有点久,我们吃得很慢,半天也不动一下,像要把嘴里的苹果含化。不知为什么,我始终记得这一幕。十点半,闵晓河还没回来,如同往常,我给妈妈洗过脸,把被子从卧室里扛了出来,铺在客厅的沙发上,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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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扶手,跟妈妈睡在一侧,这样的话,半夜探过手去,就能摸到妈妈的衣袖,小时候我每天都是这样人睡的。我告诉妈妈说,今天在海边见到了两个小朋友,一个有点胖,一个很瘦,长得像动画片《狮子王》里的人物,还记得吧,当年很出名,你领着我去电影院看的,总之,俩人都很可爱,我答应了要请吃雪糕,可惜没实现,谁体验过谁就知道,吹着海风吃雪糕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还有,我刚看了天气预报,明天的温度不错,没有雾,中午可以出门晒一晒太阳。说着说着,妈妈闭上了眼睛,我也睡看了,在梦里,我吃了一根雪糕,之后肚子有点疼,走不动路,冷汁直流,蹲在地上休息,忽然被一团蓝灰色的影子拖住了腿,力气很大,使劲儿把我往底下拽,我吓坏了,完全不过,拼了命地连踢带打,不敢大声叫,对方像在摆弄一具户体,恶狠狠地拧着,动作粗暴,喘息声刺耳,我的整个人被他握在手里,没办法挣脱。我哭着说,别这样,妈妈还在,求求你了,什么我都答应,求求你,妈妈还在这里,请不要这样。他根本听不到我的哀求,伸手进来,蛮横地分开了我的双腿。哭出声来的那一刻,我也醒了过来,屋内空荡,一片漆黑,如同沉静的角,没有人,也没有影子。我转过头,发现妈妈睁着眼睛,望向天花板,我也看了过去,空气波动,灰尘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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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在夜里,好像有谁在那里涂着一幅透明的画。丁满发明了一种游戏,在海滩上勾出圆圈和方格,两个方格是战场,一主一次,圆圈是各自的基地,他还给每颗石头安排了职位,尖尖的是将军,椭圆形的是战士,略小一点的是士兵,带花纹的是医生,不能上阵,可以救死扶伤,但只有两次机会。讲述规则时,彭彭看着很忧愁,吃光了三根雪糕,冒了一脑袋汗,还是满脸的困惑。我也没太明白,不过不耽误游戏,跟出牌一样,每一轮掏出同等数量的石头对垒,自行组合搭配,战场任选,具体数目由守卫者来决定,可以是两颗,三颗,或者四颗。猜拳过后,彭彭占得先机,他说,十颗。丁满说,一共就十颗。彭彭说,对,我知道,不行吗。丁满说,不行,分不出来胜负。彭彭说,那就是平局,很好,以和为贵,以和为贵。我乐得不行,丁满白了他一眼。我问丁满,他在学校时也这样吗?丁满说,什么样?我想了想,说,爱好和平,很重感情。丁满说,智商不行的都重感情。我说,别这么说嘛,你们都很聪明的。丁满说,我跟他可不是一个学校的。我们玩了两局,能用的石头越来越少,原因是输掉的或没救回来的都要扔到海里,没办法再来闯荡一番,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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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残酷。我提议再给它们一次机会,彭彭也很认同,主要是他负责着找石头的工作,来回来去,跑了好几趟,很辛苦。丁满否决了,他说,打仗就这样,时光不能倒流,死人不能复活,所以得学会珍惜,这样的话,有些东西才显得珍贵。我像是被他上了一课,张大了嘴巴,讲不出话来。远处的歌声飘了过去,彭彭在地上打着滚,拒绝行动,嘴里咿咿呀呀,背着什么口诀,丁满用手挖了个挺深的沙坑,把剩下的石头理了起来,他跟彭彭说,做个记号,三年后,我们再把它们挖出来,看看有什么变化。彭彭说,不还是石头吗?丁满说,那可不一定。彭彭说,三年?丁满说,对,三年。彭彭说,我怕我忘了。丁满说,没关系,我记得住。丁满说话时的样子会让我想起小雨,明明是一些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经他这么一讲,就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严肃得可笑,认真得无聊,郑重得毫无道理,不知为何,你还会觉得有点激动,仿佛什么都可以被爱,什么都值得留恋,什么都需要被纪念,没什么转瞬即逝,一日长于一年,三年又好像只是过了一天。我大学时读的中文系,学得不好,不是很敏锐,许多文字里的情绪感受不到,小雨念的是国际贸易,对文学很感兴趣,经常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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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这边听课,自己也写些东西。我们刚谈朋友时,有一天在自习室,我跟他说,给我写首诗吧。他说,不行,怎么能这么随便。我听着就不太高兴,直接走掉了,半大没理他,他以为我很生气,其实我只是想回去给他写点什么,但也没写出来,怎么表达都不太对。第二天早上,我刚起床,收到了他发来的一首诗:打个响指吧,他说我们打个共鸣的响指遥远的事物将被震碎面前的人们此时尚不知情吹个口哨吧,我说你来吹个斜斜的口哨像一块铁然后是一枚针磁极的弧线拂过绿玻璃喝一杯水吧,也看一看河在平静时平静,不平静时我们就错过了一层台阶一小颗眼泪滴在石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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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长时间也不会干涸整个季节将它结成了琥珀块状的流淌,具体的光芒在它身后是些遥远的事物我问他,这首诗叫什么名字?小雨说,还没想好,原来的题目是《女儿》,现在想改一改,你觉得《漫长的》怎么样?我说,漫长的什么呢,话没说完。小雨说,还不知道,都可以,反正都很漫长,历史在结冰,时间是个假神,我们也不必着急。后来他又写过一些,谈论盲道,松荫或气象学,只有这首我读了许多遍,至今也还记得。分开之后,有天下午,我很委屈,心里堵得厉害,默默哭了一会儿,就想找他说说话,拨了两个电话过去,十几声长音结束,无人接听,我抱着手机等他回给我,直至后半夜,也没有动静,而那时候,我也什么都不想说了。遥远的事物,我想,响指虽小,却可将其震碎,他说的没错,我就是碎掉的遥远的事物。妈妈很幼稚,也有点自私,想在自己还能思考和行动的时候,见到我有个着落,或者没这么简单,那些可以预见的未来,她不忍心只让我一人承受,不管怎么说,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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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伴侣的话,至少能分担一部分。就算不够和睦,互有隐瞒,就算总有争执,怎么都走不到对方的心里,那也是一条隐秘的细线,始终牵扯着我的精神,那么,她离开之后,我就不至于滑落下去。妈妈觉得,人不畏困境,也不惧斗争,怕的是既没有爱人,也没有对手,睁开眼睛,出门一看,满世界全是疯子和敌人,他们中的一部分威胁着你,使你恐惧,另一部分冷眼旁观,因为他们与你再无任何关系。这样一来,过得就很疲惫,没什么想要争取的,也没什么可以期盼的,无事可做,也无话可说。我跟她说,妈妈,我可以照顾得很好,不只是你,还有我自已。妈妈说,我相信啊,所以更不想让你一个人了。我与闵晓河第一次见面是在医院,闵晓河的妈妈在那里当护工,从早伺候到晚,每天能赚八十块钱,她很勤快,性格也不错,天南地北,什么都能聊,妈妈很喜欢这样的人,因为她自己总是羞于开口,无论是生活还是疾病,都没什么好说的,既不想面对也不想抱怨。闵晓河的妈妈一直鼓励着她,跟她说道:不能全听大夫的,得有自已的主意,但也要相信现在的医疗水平;康复不是没有机会,她亲眼见过一位患者,病情相似,后来有所好转;不要吃动物内脏和花生,记得补充一些蛋白质;如果有需要,她可以来帮忙照顾,相逢就是缘分,千万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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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气。妈妈听得很认真,眼神闪烁,我想,有人跟她说话就是很大的安慰,不管是谁,说的又是些什么。妈妈没有我想的那么坚强,也不那么聪明,看起来小心翼翼,为人处事警惕,其实她的原则很简单,妈妈没有自己,一切以我为主,只要不是让我历险,怎么样她都能接受。闵晓河坐在台阶上抽烟,头发剃得很短,穿着一身蓝灰色的工作服,不太合身,他的个子不高,远看像是被安放在一尊未完成的雕像里,只露了个脑袋出来。我走过去时,闵晓河朝着旁边的袋子点了点头,里面装着一些颜色鲜艳的水果,神情像是赏赐,非常高傲,令人不适。我摆了摆手,也不讲话,实在没什么心思,当时我还在等着一项很重要的检查结果。我坐在离他一米远的位置,想着自已的事情,不时闻见一阵刺鼻的油漆味道,那一刻,要不是妈妈在楼上的病房里望看我,我真想跑掉。闵晓河不看我,自顾自地说着,初次见面,幸会,我叫闵晓河,中专学历,在船厂上班,不怎么忙,工资待遇一般,身体还行,半月板受过伤,没大向题。我点了点头。他继续说,平时作息规律,三餐正常,吸烟,不喝酒,不看书,也不看电视,没什么特殊爱好,偶尔打打篮球。我说,好。闵晓河说,家里的条件,你多少也知道一些,租房子住,我爸前年没了,我妈在照顾你妈。我说,是,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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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闵晓河说,但你也不用觉着欠我的,没必要,我在外面待过几年,见识不多,道理总归知道一些。我说,行。闵晓河说,按照我妈的想法,年内结婚,明年生子,她来帮我们带孩子。我说,现在谈这些,为时尚早。闵晓河说,所以,我今天过来就是想告诉你,我不听她的。我说,什么?他说,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即使不做,我也有东西要想,我想了好几年,也没明白,还得继续,所以不喜欢被打扰,当然,如果结了婚,我也不会打扰你。我说,没懂,不过不要紧。他说,平时我不怎么讲话,今天准备了挺久,说得不好,请多担待,时间差不多了,我得回单位去,你的话少,这点很好,估计也不会喜欢我,没关系,日常相处,或者见上一面的人,不讨厌就算不错了,剩下的事情,你自已拿主意,我听你的,再见。等到七点十分,菜热了一遍,闵晓河也没回来,电话打不通,吃过饭后,我有点没精神,脸颊发热,可能是白天在海边吹到了。妈妈今天一直半张着嘴,唇部皱紧,如海螺的尾壳,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我把耳朵凑了过去,却只有空洞的呼吸声,伴随着一点不太好闻的味道。闵晓河的妈妈有点着急,问我说,他今天加班?我说,应该是。又问,提前说过没有?我说,好像没。之后才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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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我都不知道他昨晚究竟有没有回来,只记得做过的那个梦。闵晓河的妈妈点了点头,没再多问,披上外套,穿鞋背包出了门。我把家里收拾一遍,用手机放着歌曲,然后躺在卧室的床上,想来想去,给闵晓河发去一条信息,问他几点回家。看着这几个字,我感到很陌生,陷入了一阵恍惚。这里是不是他的家呢?我真不知道。婚后不久,闵晓河搬了过来,背着一包行李,手里拎着篮球,像是来打一局客场比赛,速战速决。家里有人在,妈妈才肯去住院,她总觉得我一个人生活很危险,性格毛糙,日子过得草率,不如她心细。在医院里,妈妈总问我,水龙头关好没有?我说,关好了。她又问,煤气呢?我说,也关了,出门都检查过了。妈妈想了一会儿,问道,你们过得怎么样啊?我说,很好啊。妈妈说,开始不太顺利,需要磨合,相处久了就好了,也离不开了,人就是这样的。我说,妈妈,我们很好。闵晓河的生活很奇怪,每天下班后,在家待不多久,就又抱着篮球出去了,有时回来得早一些,有时要后半夜。刚住一起时,我没什么心思顾及他,彼此感情不深后来觉得过于诡异,我猜他一定没去打球,而是在做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有一次,他出门后,我偷偷跟在后面,看见他把球塞进车筐里,骑着自行车,来到附近的一片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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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场地,又把车在栏杆上锁好,拍着球走了进去。场地很暗,没什么灯光,只有四个木板球架守卫在此,很像是衰老倦怠的士兵,不知敌军将至,而海边的潮雾一阵阵袭来。闵晓河不换衣服,不做热身,也没去投篮,他走到场地的边缘,把球放在屁股底下,仰头坐了上去,身躯笔直,如同一位替补队员,随时上场。我透过树丛看看他,从黄昏到深夜,身后的大车飞驰,载着油罐、混凝土与砂石,呼啸而过,似在呐喊。我尽力想象着他所望去的方向,倾斜的球筐,熄灭的灯和喷泉,濡湿的树梢,相互倒映的天空与海,浪潮在另一侧鸣响,连绵不断,如空旷的号角,声音向着地心荡漾,回环无际。闵晓河就坐在那里,像一座将被淹没的村落,凝结在岸,一动也不动。我原以为,闵晓河总有一天会消失,那时,我将无比难过,痛苦且不甘,必须承认,我对他不存什么真正的期望。他的离开,无非验证了我的又一次失败,孤注一掷后的失败,比从前更加彻底。有一段时间,我觉得闵晓河像是一台收音机,装好电池,拧开开关,嘈杂的声响于耳畔长鸣,怎么调节也接收不到信号,没有切实的意义。但那天回来的路上,我居然产生了一种快要爱上他的错觉,甚至认为他也爱我,并且永远不会离开我,他有着很多坚定的信念,在所有事物的尽头等待着,只是不说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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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对于他的行为,我不打算去理解,或者非要弄清什么,只因我也有过相似的时刻,持续至今,无法脱逃。没过多久,闵晓河回到家里,依旧不说话,冷漠而拘谨,他脱掉衣裳,轻轻躺在我的身边,呼吸和缓,我闻着挥之不去的油漆味道,想起一些遥远的事物,接不通的电话,染蜡的水果,蜓的海岸线,想起在白日里,他持看一柄长刷,戴上古怪的面具,压低了帽檐,以轻蔑的姿态破人舱门,来到大船内部,肆意泼洒涂刮,船身摇晃不休,也无法将之倾出,想到这里,我开始晕眩呕吐。彭彭把小腿理进沙子里,扮作一位可怖的巨人,屁股来回扭看,假装无法移动,在他不小心睡着的时候,惨遭暗算,被小人国里的臣民们戴上了一副沉甸甸的沙。每次潮水袭来,彭彭都会大声呼喊着救命,声嘶力竭,仿佛快被淹死;待退去后,他又向着不存在的敌人低头笑,挥舞着拳头,砸向地面,好像在说,我倒要看看,你们究竟能把我怎么样。如此几次,他转过头来,望向我和丁满,狂妄的表情没能及时收回,丁满拾起手边的一块石头,据了几下,伴装要打,彭彭顿时惊慌,迅速把双脚从沙子里面拔出来,可惜用力过猛,埋得又太深,导致他一下子摔在地上,脸部向前,平拍入海,估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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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半会儿没办法嚣张了。丁满把石头放了回去,叹了口气,感觉相当无奈。我问丁满,你们怎么认识的?丁满说,我不认识他。我说,不认识?丁满说,对,我来这边玩时,碰巧他也在。我说,你今年多大了?丁满说,没你大。我说,这我也看得出来。丁满说,那你还问?我说,你给我讲个故事吧。丁满说,不要。我说,讲一个嘛,你肯定读过不少书。丁满说,我从不轻易给别人讲故事。我说,那好吧,我教你一句咒语,你不要告诉别人,不高兴的时候,就在心里反复默念,烦恼和忧愁都会消失,什么也用不着担心。丁满说,什么咒语?我说,哈库那马塔塔。丁满说,你再说一遍。我说,记好了,哈库那马塔塔。说完这句,彭彭大步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两手指向脑顶,语无伦次地让我们赶快抬头。我向上望去,光线渐暗,从西到东,太阳和月亮同时出现在天空里,先是一轮橙红色的落日,凌跌海面,像是一枚大大的浮标,然后是一道黯淡的银影,若隐若现,悬于高处。我惊呼一声,站起身来,仰着头朝前跑去,挑了个最好的位置,坐下来慢慢欣赏。丁满也跟了过来,站在我的身边,小声说道:你知道吗,月亮的大小跟太平洋完全相等,所以,月亮是从地球身上掉下来的,它是地球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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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坐了起来。门开着,闵晓河站在楼梯上,手里捧着篮球,不知是要走还是刚回来。我问他一句,他也不答,只是向后指了指。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连忙跑到屋内,看见妈妈靠在床头上坐着,脑袋聋在一旁,眼晴明亮,脸上还带着一点点的笑意,灯光映照之下,妈妈的皮肤很白,也很憔悴,仿佛刚打过一场胜仗,疲惫之中又有儿分满足。闵晓河的妈妈跟我说,刚在做饭,也没注意,闵晓河掏钥匙一一π门,她听到声音,自己坐了起来。我很论异,也有点怕,但尽量往好处去想,也许是下午的咒语起了一点作用,在天花板上作画的神听见了我的祈求,把妈妈扶了起来。若是如此,那么这也能让妈妈重新站立、穿衣、走路和骑车,或者不那么贪心,只是说话也行。一小块看不见的肌肉萎缩之后,妈妈就变得口齿不清了,字词在她嘴里打着滚儿,吞不下也吐不出来,她的自尊心很强,从那时起,索性一句话也不讲了。我盼着妈妈能再说一点,盼着她告诉我,一切为时未晚,还会有另一个夏大,在远处静候,像大海等待着遗失的月亮,潮汐起落,我们彼此想念,而地球的心脏又跳动了一下;告诉我说,做好一切重来的准备,不过总比上一次要容易,只要循看波浪的纹理,温习我们的记忆,想一想那些发生过的事情,就可以知道下一个季节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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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躲到厕所里,哭了半天,不敢出来,怕这一切不是真的。闵晓河没有出门,整个晚上,他守在妈妈身边,寸步不离,面容严肃,保持着机警,像一位忠诚的骑士,正在保卫着他的王后。夜里,闵晓河抱着被子来到客厅,铺在地上,依旧不说一句话,关灯之后,我一只手摸看妈妈的衣袖,另一只手伸向了他,黑暗里,闵晓河轻轻握了一下,很快就松开了,然后背过身去,蜷作一团,宛若婴儿,没过多久,便说起梦话来。医生说不清楚原因,建议再做一次检查,观察是否有好转的迹象,概率不大,我没有听从。我想,既然选择了供奉,无论是神还是咒语,都得全部交付出去,这是一张珍贵的人场券,不可滥用,也不可亵渎。当然,我更相信妈妈,像从前那样,她总有自己的办法,不会游泳也能设计一套泳装,没钱也可以过得很体面,一个人也可以带着我生活。诗里写过,夏天盛极一时。那些盛大的日子里,闵晓河每天陪我推着妈妈去海边散步,妈妈很喜欢海水,她跟我说过,浪花冲来时,就是大海伸出了双手,在岸上演奏着钢琴曲,那是她心底的音乐。我们走过金色的沙滩,沉寂的落日,看见了许多可爱的人,拍照留念的情侣,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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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而行的朋友,拎着沙铲和水桶跑来跑去的孩子,可没再见过彭彭和丁满。我很想让妈妈认识一下他们,并对她说,这是我的两个好朋友,一个叫彭彭,一个叫丁满,彭彭是个强壮的勇士,力大无比,没什么能束缚得了他,丁满是个厉害的魔术师,默念一句咒语,太阳和月亮就会一起出现在天空的深处。妈妈端坐在霞光里,喝掉了许多的温水。温水验证着奇迹的进程,小小的一杯,如果能分成两次喝完,且无声音嘶哑或呛咳,那就是有所好转。我相信一定会如此。每日儿次,我把妈妈接在胸前,接过岗晓河递来的茶杯,一点一点喂她喝水。水温好像只有闵晓河能够掌握,不凉也不烫,魔术一般,恰与妈妈古尖的温度相同,在口腔内缓缓泅开,浸润着心和肺。妈妈的唇角微展,像是在笑。我没有问过闵晓河要去往何处,一个明媚的午后,他与我告了别,走出门去,不再回来。意料之外的是,我不太伤心,只是有些惋惜,毕竟他还没学到我的咒语,而在未知的旅途里,那总会派上一些用场的。篮球也没带走,留在了家里,我把它塞进衣柜的深处,我想,许多年后,等我快要忘掉的时候,它会自己跑出来,跟我打声招呼,再对我说一句,还记得吗,我们在海边的傍晚见过一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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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晓河走后,他的妈妈也不再来了。她很难过,像是失却了某种资格,悄然退场,盼望过的事情在她眼前只是掠了一下,就又消失不见了。我心怀感激,却无法为此多做点什么。入院之前,我送了一些妈妈以前的衣物,她一边叠着,一边跟我说,该发生的总要发生。我没回答,分不清她在劝我还是劝自己。过了一会儿,她又跟我说,我们相处得很好,是吧,这一段时间。我说,谢谢,我都记得的。她望向妈妈,叹了口气,说道,有时候想一想,挺对不住你的。我说,我不这样想。她说,有那么一天的话没等讲完,我便打断了她,说,我知道,知道的。她就什么也不说了。后来,我自己一个人时,总在琢磨那没讲完的半句话,到底指的是哪一天呢?是在说妈妈,我,还是闵晓河?而那会不会是同一天呢?我试过用手背和手腕去感受水温,或自已喝下一小口,还买过一支专用的温度计,可怎么也配不出来合适的温度。三十毫升的水,妈妈再也没有分成两次喝掉过,她努力地吸一口气,想多喝儿滴,却只是不停咳嗽着,咳得我害怕、发抖,不敢再喂。初秋时,妈妈住进了病房,她的呼吸很困难,也没再坐起来过,有时候我想,也许闵晓河当时是为了安慰我,故意那么做的。不过这个念头一瞬间也就闪过去了,不太重要,他比我聪明,总是知道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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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应该做些什么,并且义无反顾。我很想念他,想念听得到梦话的日子,也很自责,后悔没有学会他的魔术。有一天傍晚,小雨打过电话来,他的声音很小,我有点听不清楚,但不想就这么挂掉。我望着窗外升起的夜晚,倚在一侧,像在舞台上念起了独白,向着所有人诉说:医生建议切开气管,我有点犹豫,妈妈肯定不想,她很在乎自己的仪表,总是穿得干干净净,现在也一样,我还给妈妈买了好几件新衣服。我们换了个地方,这里专门做病人的康复和看护,价格不高,条件也还不错。妈妈瘦了一点,你再见到的话,估计认不出来了,但她会记得你,妈妈的记忆力一向很好,谁来看望过,她都知道的。她不希望有人来,不想让别人见到她现在的样子,还会在心里朝自己发脾气,其实没什么的,我觉得她还是很美,比我好看,妈妈不知道,我以前很嫉妒她的。对了,我结婚了,就在去年,没摆酒席,过得还可以,我的丈夫不错,家人对我也很好。他为人诚实,很勤快,也有力气,妈妈加上轮椅,一个人就抬得起来。这段日子里,他出了趟远门,不知什么时候回来,虽然不在身边,每次遇上什么事情,我也总会想,如果换成是他会怎么做,他跟我说过的话不多,但每一句我都记得。最近我老是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以前也给你讲过,每到暑假,妈妈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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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会带我去海里游泳,她不会游,就站在水里,眼晴盯着我不放,生怕我游得太远,我总爱跟她开个玩笑,从近处游走,或者扎人海中,消失一小会儿,妈妈很紧张,大声喊着我的名字,急得快要哭出来,我不太能听见,水里很安静,像是一个密封的罐子。妈妈并不知道,我静静游过了她的身边,一次又一次,漫无目的,身心和睦。说完这些,我挂掉了电话,泪水滴在窗台上,还好他看不到。妈妈躺在床上不说话。换过药后,我趴在她的腿上睡着了,做了一个绵延的长梦,渐渐沥沥,水汽遍布,梦里有一阵不息的小雨,还有一条豌蜓而去的河流,小鱼和小虾在里面游着,像是要去郊游。雨水落在我的脸上,也落人河流里。空气循环,河流缓行,在望不见的尽头,它步人高空,栖息于云层。我在这样的梦里醒不过来,觉得自己也是一滴雨,从空中降落,变幻的风吹得我摇摇晃晃,我反而很惬意,这时,一阵强烈的气流从两侧了出来,形成夹击,来不及躲避,我打了个冷战,彻底清醒过来。屋内没开灯,我揉揉眼睛,发现彭彭和丁满正站在我的两侧,分别举着一只胳膊,彭彭紧闭双目,还在来回晃荡,丁满停了下来,看着我不说话。几夜之间,他们似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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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长高了不少,丁满还是那么瘦,彭彭看起来更壮实了。我吓了一大跳,问道,你们怎么来了?丁满说,他带我来的。彭彭说,他带我来的。我说,这是什么情况?丁满说,我早就发现你了。彭彭说,我也早就发现你了。我说,你们俩从哪儿冒出来的?丁满说,我住在这里,三楼。彭彭说,我在二楼。我说,你们为什么也住这里啊?丁满没有说话。彭彭说,我渴了,能不能买根儿雪糕再说。我说,不能。丁满说,我也想吃。我说,那也不行,快点儿告诉我。彭彭说,他没吃过雪糕,平时不让。我听着有点难过,想了一会儿,跟他们说,我去哪儿买呢?彭彭抢着说,这里没有,得去海边。我说,可是我在照顾病人啊。丁满说,那我们一起去。我望向床上的妈妈,她的眼睛眨了两下。夜里很静,推开房门,走廊无人经过,我赶紧转回身来,小心翼翼地背起了妈妈,从侧面的楼梯一步一步往下走,妈妈伏在后面,呼吸得很慢,温热的气息吹过我的发梢,我一口气来到楼下,出了一身的汗。丁满背着我的布包,坐在轮椅上,彭彭从后面推着他,装作出去透气,两人大摇大摆地从电梯里走了出来。我们在花坛边上会合,向着海边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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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踩着黯淡的树影向前行去,彭彭大声唱着歌,丁满堵住了耳朵,保持着一段横向的距离,我推着妈妈跟在后面,见到什么都觉得新鲜。这一路上,我们遇见了许多商贩,有卖贝壳和海螺的,也有卖头饰和玩具的,就是没发现卖雪糕的。丁满有点沮丧,彭彭说,没准儿他还在沙滩上呢,我们过去看看。海边有人设了一个套圈游戏,拉开一条细长的红线,分割出两个世界来,一边是人,一边是礼物。看着离得不远,很少有人能套中,礼物旁边放着一盏盏彩色的小灯,闪着幽幽的光芒,像是一朵朵灯笼水母,好看极了。我问他们,要不要碰碰运气?丁满摇了摇头,彭彭没说话。我跑去买了二十个裹着青皮的竹圈,分成两份,塞在他们手上,彭彭将竹圈套在小臂上,肚皮贴住红线,喊着口令,倾身向前扔去,不太有章法,只套中了一瓶矿泉水,不过已经很不错了。丁满全神贯注,思索半天,他总共扔了两次,每次五个圈一起,轻轻捻开,形成半环,攒足了力气,找准角度,朝着微弱的光芒奋勇抛去,第二次时,居然套中了一只柔软的白色独角兽,呈俯卧状,睫毛很长,眼睛闭着,正在熟睡,背上还长着一双短短的翅膀。我们都很高兴,欢呼起来,我想妈妈的心里也一样。丁满很大度,把独角兽放在了妈妈的怀里。我拧开矿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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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喝了一大口,擦了擦嘴,又递给丁满和彭彭,他们把水喝光,我们向着那道半月湾走去。丁满说,他有预感,我们要找的东西,会在那里出现。路不太好走,轮椅推着也很吃力,我们三人几乎是抬着过去的,累得直喘粗气,妈妈也流了很多汗水,鬓角湿透,她像在抱紧那只独角兽,用尽力气,丝毫不肯放松。我们把妈妈放在沙滩的边缘,好让海浪能够抚到她的身体。丁满的预感果然很准,卖雪糕的人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我掏钱买下了全部,他很高兴,如释重负,骑上车子便离开了。我从轮椅上取下布包,把里面的东西掏空,平铺在沙滩上,又把雪糕一一摆开,对丁满说,你只能吃一根。他点了点头。然后又跟彭彭说,你负责帮我监督。彭彭说,放心吧,剩下的都归我。我拍了拍他们的肩膀,着那件刚翻出来的泳衣,走去礁石后面,天气很好,没有风,海洋静止如铅,我把泳衣换在身上,听着浪声,独自坐了一会儿,海风的味道让我想起了许多事情。我登上了礁石的最高处,高喊一声,挥了挥手,妈妈无动于衷,彭彭和丁满仰起头来,不明所以,我打了个悠长的口哨,展开双臂,直直跃人海中。身体触到水面的那一刻,我看见了远处明暗的灯火,瞭望台高耸,船不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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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运,静止或者远行,一大团云从海上升了起来,笼罩着未知的季节。我向前游去,游了很久,也没有抬头,浪潮不断向我涌来,我听见许多模糊的喊声,准备再开一次小小的玩笑。海水很凉,我想,在很远的地方,人们无法抵达之处,它会悄悄结成一块冰,映着月亮,仿佛仍在彼此的怀抱里,从未离开。防鲨网没有那么严密,下面破了一个很大的洞,一条鲨鱼可能已经游了过来,此刻正潜伏于此,伺机而动。我却一点也不害怕,因为还有两道很小的影子,始终伴在我的身侧,也许是两条活泼的金鱼,游过来又游过去,用尾巴撞着我的双腿,用鳍抚过我的膝盖;或是我梦见过的小雨与小河,在海的深处重新凝结,变得阔大、坚实,演化为一小块漂浮的岛屿,将我托了起来,一起一伏,掀起美妙的浪花。岸上吹过来的风使我温暖,我舒了口气,忽然想到,自己也许就是那只走失的鲨鱼,心怀万物,四处游荡,一次次地沉没,又一次次地跃起来。在空中时,我可以望见一条星星的锁链,掠过夜晚,照亮尘埃,浮在银河的边缘;在水里时,我看到了一匹会游泳的白色独角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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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象一九八三年夏天,我从师范学校调到市文联工作,头一天上班就迟到了。原因是前一夜跟同事们喝了不少白酒,算作送别。我的人缘尚可,比较热心,工作业绩也有一些,但心里明白,自己不太适合当老师。每次上课无非是低头念稿,磕磕绊绊,生硬刻板,连那些玩笑和语气词都是提前写好的。嘴不够伶俐,思维跟不上去,学生们话题一转,我就没办法接了,在讲台上挂着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同时,我也很厌恶重复,所以授课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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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会依据时事而略作变动,比如在一九八一年,我引用了一部分李泽厚的观念,以巫、尹为例,谈及物质和精神劳动的分裂与分离。有位女同学很聪明,立即就想到了萨满,她是少数民族,性格热情,相貌有点怪,额骨微向外凸,像是长了一只角,当时她在课上还给我们唱过异族的谣曲,我让她谈谈大致内容,她说也不确定,只听人讲过一次,说的是丈夫被征召入伍,前往沙场,数年未归,妻子方分思念,日夜祈盼,怎么也没有消息,内心焦渴如一眼枯泉,于是服食了草药,默念秘法,附在了一只黑褐色的海东青身上,大鸟振翅翱翔,向北而去,借着它探针一般的双眼,凌跃云海,扫过苍茫大地,最后在一棵樟树旁寻得丈夫的遗体,她停在户首边上,彻夜悲号,泣血而亡。奇怪的是,我完全感受不到这个情绪,以为是在热烈地庆祝,一次胜利、一片光明或者一场丰收。一九八二年,我得知消息,毕业后,这位女同学返乡结婚,嫁给了一位从没睡过觉的驯鹰师,其眼窝深陷,目光似炬,指若曲的枯藤,也是在同年,她用药将丈夫毒死,押送法场时,天空忽然出现了一只洁白的大鹰,臂展如云,俯冲直落,啄瞎了她的眼睛,仅余两个淌着血的黑窟隆,深不见底,判官一般地巡视众人,她一声也没叫过,仿佛之前已经死去很久。听闻此事时,我刚给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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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过课,谈及一篇最近读到的小说初稿(业余时间我在一份本地的文学刊物兼任编辑),近似歌谣,颇具生机,故事发生在极北之地,有蚂蚱、米汤、星星和晚霞,说是童话更为恰当,叙述口吻也像小女孩的吃语,每一句都轻盈、剔透,闪着淡淡的银光。不单如此,小说里还蕴藏着一种奇异的物质,可见亦可感,我读过后,有时觉得冷,牙齿直打颤,有时又觉得热,坐立难安,我一直没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它像是一台闹钟,在深夜里准时响起,铃音紧迫催促,我不得不醒来,读了一遍又一遍,披上被子又放下来,喝掉大量的水,出汗不止,直至天明,精力竭尽,形同生过一场大病。它从不捕捉我,也不诱惑我,只是伫立于此,如黎明时飞来的一只灰鸽,落在窗台上,发出一声声庄严而温柔的哀叹。得知女学生的消息后,鸽子便飞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那段时间里,我内心焦灼,反思着是否自己也有责任,坦白来说,我收到过两次她的信件,夹杂在一堆投稿里,并不出众。一次是几首诗歌,写得很潦草,字迹难认,立意也不算新颖;第二次是篇很短的散文,几百个字,笔锋变得苍劲起来,规整而有力,我怀疑并非出自她手,扫过一眼就丢掉了。具体的内容记不清楚,但在这两封信里,隐约提过同一个词语:气象。我对这两个字比较敏感,因为从前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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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算是一个气象爱好者,对于冷热锋、气压带以及移动的云团均十分痴迷,还能背诵蒲福风力等级表。遗憾的是,她的信我都没有回复过,虽非必须,倘若在艰难的时刻能给予一些支撑,总归会有点用处吧。我怀着这种难以言明的愧疚,接连请了半个多月的病假,事实上,我当时很想把她记录下来,变作一首诗或一篇文章,以示怀念,但怎么写都不太合适,我理不清自己与她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或者往大了说,人和词语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似悬在空崖,蹈于虚岸,既不可前进,也无法后退;写下来就是专断、冒犯与责难,不写的话则是隐瞒、背弃和欺骗,完全不知如何是好。与此同时,我也感觉得到,那只灰鸽一直栖在高处,凝望着我,等待召唤。说来不可思议,第一天上班迟到后,接下来的几年里,我没有一天准时到过单位,领导对此意见不小,我也很困扰。平时睡得晚,早起有一定难度,以及,有那么几次,我出门也不算迟,却总会遇上不可预知的突发情况,从而延缓了我的步伐。有一次喝多了酒,凌晨时从饭店里出来,夜雾很浓,能见度不高,我想,回家睡觉有点来不及,不如直接去单位,先冲个澡,然后开始工作,校稿送审,争取提早下厂。途经江边时,我发现三个年轻人并排站立,互不说话,大雾层层遮蔽,三人时隐时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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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过去一眼,也没太在意,继续前行,刚走两步,听见身后传来咚咚两记闷响,像是重拳打在沙袋上,我立马回身,想也没想,将第三个人死死抱住。抱了一会儿,才发现这是个女的,个子不高,腰肢柔软,长得相当清秀。我对她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但你绝对不能往里跳。她说,谁啊你是,放开,听见没有,快点儿,把我松开。我说,不行,天亮了再说。她说,松开啊,我是冬泳队的,正要练习呢。我说,少他妈扯淡,江面都冻冰了,结结实实,凿都凿不开。她说,犯得上吗你,怎么这么爱管闲事儿。我说,你犯得上吗?她就不说话了,也不挣扎,过了一会儿,躲进我的怀里哭了起来。还有一次,我在单位里加班到很晚,饿得胃疼,准备去吃口饭,刚出大门,一个男人拾手拦住了我的去路,正值春夏之际,他穿得很厚,蓬头垢面,像是一位流浪的拾荒者,看不出年龄,我以为他想管我要钱,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他反而退后一步,小心问道:带着刀呢?我说,没,你找谁?他说,找你。我说,抱歉,我们认识?他说,你想一想。我说,想不起来。他说,再想一想。我说,找我有事儿?他说,咱俩之间有笔账。我说,我跟谁都没账。他说,你好好想想。我说,我这个人最讨厌被盯着想事情。他说,你以前不是干这个的,你瞎了狗眼。我说,你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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骂一句?他说,你在请求我?我说,让开,我要去吃饭。他说,大鸟在天上飞呢。我说,什么?他说,大鸟在天上飞。我说,你让开。他说,你记好了。我说,我记什么?他说,回来时走一遍盲道,当自己是瞎了眼的。我说,不然呢?他说,我就掉你的眼睛。我说,操你妈的,有能耐你现在就动手。他说,记住我的话。说着,他拱了拱手,后撤儿步,消失在黑暗里。我没多想,找了附近的一家砂锅店,吃饱喝足,觉得浑身很有力气,出来之后,一阵凉风打透了我的衬衫,我忽然记起那人的话,低头望向路面,确有一条刚铺好的盲道,当时尚未全国推行,只在部分街道有所实施。我看着这条新路,如在两块砖之间画了一道平行线,通去深邃的未知之处。于是,我闭起眼睛,踩着盲道,完全依凭感觉,一点一点挪步前行,那些凸起与断裂的部分让我想到电影里的摩斯密码,长短不一,滴答作响,像是要诉说些什么,而唯有破译了这些情报,我才能够重获光明。这一路上,我走得很小心,不断想象着符码与字母的组合,一步又一步,在我的意识里,它们逐渐变成了字,然后是词语,又组成句子,分列几行,遥遥在望。我就这样缓缓走去,任其引领,再次睁眼时,已是上午九点,阳光毒辣,周围空荡,我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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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经历为我带来了一些意料之外的收获。江边的女孩成为我的妻子,结婚之前,我鼓起勇气,问她为何想要跳江自尽,听完我的话,她很困惑,对我说道,那天根本没有三个人,仅她自已,而她真的是想去游泳,被我一下子抱住,又闻到了很浓的酒味,反而害怕了,有点想跳。我十分不解,后来几天的报纸上也没出现过类似的新闻,实在想不通,索性作罢。其次,在盲道上行走的经历被我写成了一首诗,连同另外几首,发表在一个不太重要的刊物上,没承想,外界评价很高,被多次转载,还拿了两个奖项。编辑部收到了各地残障人士寄来的信件,纷纷致以谢意,感恩我对这个弱势群体的关怀,这也令我不得不一次次违背心意地宣誓:盲道不盲;眼盲心亮;盲道上行着的是明确的灵魂。每次发言过后,我都很疲惫,也很恐惧,仿佛有一只大鸟在天上看看我,随时会啄穿我的谎言,而我的那只灰鸽绝不是它的对手。我决定不再写诗,专心办刊物,半年后,主编病退,领导找我谈话,说社内青黄不接,杂志不景气,希望我可以扛起重任。我说,时代变了,如果我接手过来,肯定要进行适当改革,使其面向市场。领导说,具体措施再议,但有两个要求:第一,不能违法乱纪,小心吃不了兜着走,第二,为了避免牵连到我们,最好自己承包下来,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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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往后,自主经营,广阔天地,大有可为啊。我想了一个晚上,有了点思路,次日答应了下来,着手进行调整。我将原来的刊物分为两个版本,上半月刊发小说、诗歌与相关评论,下半月办成通俗杂志,收集一些耸人听闻的社会案件,写得尽量简明好看,结尾处为世人敲响警钟。三个月过后,通俗版每期能发掉十几方册,这样一来,杂志的经济条件宽裕不少,我也有了一些别的想法。当时全国的知名杂志定期都要举办笔会,选个风景不错的地方,集聚十几二十位作者,从各地赶来,白天开会修改稿子,提些建议,交流心得,晚上喝酒闲谈,增进彼此感情。我参加过几次,认识了不少人,觉得很有意义,于是想借着杂志的名义办一次诗歌活动,顺道请些朋友来玩,日后也方便约稿。不过杂志社的人手不多,还需定期出刊,若要组织这么大规模的笔会,三五个人怕是忙不过来,于是我想到了两位省内作者,或许可以过来协助。在此之前,我只编发过他们的作品,没见过面,不知是什么样的人,就先给他们去了封信,以谈诗为名,定好日期,请他们带着新作前来一聚,如果交流顺畅,沟通无碍,二人行事又相对稳重,我就跟他们谈谈接下来的活动安排,并作为刊物的重要作者向外推荐。约定当日,我特意跟朋友借了辆车,早饭也没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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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后直奔车站,司机叫小韩,年龄与我相近,退伍兵出身,讲话风趣,大概见我有点晕车,想帮我转移注意力,他一直说个不停,讲了不少部队里的事情。没想到的是,小韩还在越南待过一段时间,不过也没打仗,只在某处驻守,等待军令调遭,当地风景不错,依山傍海,局势不稳定,大家也没什么心情赏景,每天过得提心吊胆。上面的人说了,那些越南兵就跟猴子一样,在山区是山猴子,在水里是水猴子,神出鬼没,擅长游击战,很难应付。我抵着脑袋聆听,小韩一边开车,一边说道:我们十儿个人住在一座破庙里,正中央是一座讲坛,两条狮头长龙环绕其上;屋顶挂着一幅外国人的画像,不知是谁,细长脸,两撇小胡子,头发很长;左右两侧,一边是如来佛祖,盘膝而坐,另一边也是个圣人,胡须稀疏,向下垂着,仿若迎风而动。有天半夜,我起床去撒尿,外面雾气很大,一片混沌,视线不清,尿完之后,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远处晃动,没敢大意,连忙跑回来叫醒了同伴。我们持枪出去,发现有一支队伍正从海上登陆,漂浮在岸,穿着淡色军装,顶着钢盔,分不清是哪个国家的,低头向着我们走过来,行动艰难,像在抵抗一场巨大的风暴。距离几百米时,我们开始喊话,对方无人应答,也没停止步伐,不过走得依旧很慢,仿佛每迈一步都得思付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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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前来朝圣的僧侣。我们很慌张,搞不清状况,忽然间,不知是谁开了一枪,接下来我们全部扣动了扳机,一枪又一枪,响声连成一片,没两分钟,对方纷纷倒了下来。我们不敢轻举妄动,伏在地上,精神紧张,因为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天空下起一阵带着味的雨来,浓雾渐被浇散,雨水落在我们的眼晴里,十分难受,被硫酸烧了似的,完全睁不开,不断地淌看眼泪。援军赶到时雨也停了,我们过去查看情况,发现海滩上只躺着十几件空空荡荡的衣服,一具尸体也没有,衣服上带着弹孔,周围有浅黑色的血迹,应是被海水浸泡多年,散发着盐卤的味道,袖管则被风吹得扬了起来,像在挥手示意。我们觉得奇怪,也没来得及多想,因为当天接到指令,要求迅速撤离此处,赶去另一座城市,出发前,我悄悄回到海滩,揣了一件衣服回来,打在行李里,始终留在身边,带回了国内。这些年里,我拿出来过几次,给我的朋友看,来龙去脉讲了一遍,他们研究半天,跟我说道,衣服不是越南军队的,应该来自韩国的百马师,不过也不是七十年代这一批,可能是五十年代的。我就更糊涂了,怎么也想不明白,你是做杂志的,肯定有文化,看过不少书,你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听到这里,我哇地一口吐在车上,全是隔夜的食物,我不常坐车,这次晕得实在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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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况狼狈,小韩把车停在路边,扶着我下来缓了一会儿。我漱了漱口,点上棵烟,还是有点恶心,不知怎么回答。刚才小韩讲述的时候,我脑子里一直回荡着孙决的那几句诗,像是在为之做注解:到处是面孔,到处是护法神,到处是黑的一片,到处是白马,生于一九三○年。孙决的车上午十点抵达,晚了一个小时,接到她后,我们打过招呼,便坐在车站的休息室内等待陈珂,他的车差不多在下午一点。我问孙在何处工作,她提了一个学校名字,说在那边当语文老师,我说,同行啊,我以前也是老帅。她点了点头,没再讲话。孙决戴看一副墨镜,辨不清眉眼,嘴有些前突,像是对什么有所不满。我说想看一看她的新作,她从公文包里掏出了一卷稿纸,摩着舒展开来,恭恭敬敬地递在我的手里。孙决的字写得很小,不太好分辨,我埋头连读三首,完全移不开自光,被什么东西所深深住。她的诗里没有过分夸张的音调,隐喻化与抒情性也退居其次,那些词语的运转方式无比奇特,带着一种莫名的庄重与高昂,如同律令与判决,有着不可撼动的席卷之力。我翻至末页,读到了一首名为《气象学》的诗,开头几句是:不可再议大地的法:新诫丛丛如林!板块魔方匀速周转,高云堆积,空悬着一种森罗方象。读到此处,有人从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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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哆嗦,扭过头去,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男性笑眯眯地伸出手来,对暗号似的,开始背诵诗句:启明星倒映着黑河,镀亮了夜鹰的长眠;在传说里我采掘着神圣,逃亡者的乌云掠过头顶。朋友你好,我是陈珂,地质勘探员,偶尔写一些诗,今天临时换了一趟车,提前到了。孙与陈珂在招待所里稍作休息,下午五点左右,小韩把他们带来我家,还拿了两瓶不错的白酒,说是送给我们喝,我留他一起吃饭。妻子不在家,特意为我们倒出地方,晚餐很丰盛,我烧了好几道菜,鸡鸭鱼虾,应有尽有,接待规格很高。孙渎不喝酒,只饮开水,也不怎么吃东西,每道菜夹过两次,便将筷子搁在碗边,安静地听我们讲话,从始至终,她的墨镜也没摘下来过。陈珂说自已的酒量不好,的确如此,几杯落肚,脖颈处红了一大片,他不停地抓来抓去,好像有点过敏。小韩很活跌,兴致高昂,毫不见外,自斟自饮,喝了有一斤往上,我也喝了不少,情绪不错,彼此交流过经历与境况,初见时的陌生感渐渐消退。陈珂说,自己常年在野外,孤身一人,工作艰苦,只有诗歌作伴,对他而言,那就相当于垂危之人的氧气瓶。孙決说,比喻失败了。陈珂说,什么?孙说,诗歌不是氧气,而是杂质,是无用之物,氧气之外剩余的部分。陈珂说,这个说法有意思,我没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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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孙渎说,诗歌也不用想。陈珂说,不想怎么去写呢?我打了个圆场,说道,有的诗人就是这样,倾听内心的声音,笔尖在纸上流淌,自然构成了一首诗。小韩说,来,我们再喝一杯,李白斗酒诗百篇,我祝福你们。陈珂说,未经思考过的诗句,我很难认可,那些词语像是理在地下的宝藏,必须徒手挖掘,才能使其重见天日。孙说,比喻文失败了。陈珂说,为什么?孙说,并无道理可言啊。我一下子想起了什么,连忙翻出稿子,盯着孙的那首新诗,朗读起来:锋面气旋一带而过,真正的战役发生于大洋底部铜镜的反像:此处雷暴交叠,雨雪晕眩,并无道理可言。我对孙決说,你的每句话都有出处啊。孙决没回答。陈珂听后,眉头锁紧,问孙渎说,这几句诗我没太听懂,可否进一步加以解释。孙决摊开手来,说道,很抱歉,我也说不清楚。陈珂说,那些句子是怎么出现的呢?孙决说,我从过去和未来里偷回来的。听见这句,我起初觉得惊讶,后来再一想,好像也合理,全部的诗都可以这么解释,无非回望与预言,梦与语,也即底部铜镜的反像。想到这里,我举杯喝了一大口,这时,小韩点上支烟,慢悠悠地说道,有件事情,我一直没弄明白,今天机缘巧合,在这里想请教一下诸位。小韩把上午跟我说过的经历又讲述一遍,我听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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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仔细,说到一半时,酒精使如急行军一般,忽至头顶,占据了高地,我坐在椅子上,半闭着眼,打不起精神来。讲完之后,我听见陈珂问他,事情发生于哪一年,你原本在何处服役。还没等回答,孙说道,折腾了一天,很累,想回去休息。陈珂说,好,那我们走吧。我用仅有的力气起身相送,竭力不使自己跌倒,脑子里的最后一幕是与他们三人挥手作别,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第二天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已不在家里,室内的装饰极为陌生,外面嘈杂,似有人来往,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这是招待所。我烧了一壶热水,连喝几杯,精神缓过来一点,洗漱过后,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小韩约我们去江边游赏,感谢盛情款待,务必好好休息,我们一切安好,无须挂念,中牛回来见。落款为陈坷。等到下午一点多,三人才出现在我的房间里,不难看出,他们这一趟玩得不错,互相说着笑话,感觉相当熟悉,我反倒是成了外人。我们去食堂简单吃了点东西,之后小韩告别,我把孙决和陈珂带回了办公室,准备谈谈这一批诗歌的具体问题。陈珂有些家学,自幼熟读古书,而后研读地理专业,使其形成一套独有的理论,他认为隐喻与转喻之间存在着一个坐标系,呈现为一种函数关系,横轴是替换与共时,竖轴是构造与历时,相应语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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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指示出来的未必是射线或折线,可能是一条或几条抛物线,交杂互映,需要不断地计算焦点,从而形成诗歌内部的张力形态,陈珂说,他的诗就是这样精密推演出来的。我觉得他的理论比其作品更富于诗意,在新作里,我很难感受得到那些尝试,诸如:这些年里,我们离开又住了下来。没有鸟。这些年里,我们停下又不得不走。没有路。这些年里,我们活着也正在死。没有对,也没有错。这些年里,我们一雪前耻。再也没有诗歌。大地遍布古河,天空是一只瞎了的眼,罩着松树的睫毛,吹散我们的马车。我觉得这首诗未能脱离平白的抒情格律,主语指代不明,词句行动涣散,我对陈珂说,诗歌无法彻底悬空,你的理论很有趣,可作为某种图示来展现,但同时也应注重你的生活经验,比如那些行走和探索,伸手可触的地理与星宿,并将其溶解在你的作品里,使之更为神秘、壮阔、肃穆。孙决不太认同我的观点,她说自己被打动了,而且完全是生理性的,一些游移的声韵在此得到了无比确切的位置,有人的诗属于白天,有人的诗属于夜晚,陈珂的诗仿佛属于一切宿命的时间。我不知道说什么为好,只一个上午,她已与陈珂结成某种同盟,从而放弃了自身的审美立场,这是我不愿意见到的。我们三人同时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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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幸好收发室的人前来解围,说楼下有一个我的电话,出来后,我一直想着要如何摆脱这种局面,从何处再次切近,以使我们的讨论更为精准、有效。我接起电话,朋友的声音出现在听筒里,打过招呼后,他问我这几天不需要用车了吗?我说,什么?他说,我安排了司机昨天过去,说是没接到你们。我说,小韩来了啊。他说,谁是小韩?我让老贺去的。我说,一个退伍军人,在越南打过仗。他说,我们单位没这个人啊,是不是搞错了。我说,应该不会吧,昨天他还在我家吃的饭。他说,不是我派去的,也没关系,安全接到就行,用车再联系我。我说,好,好。挂掉电话后,我出了一身冷汗,大脑一片空白,不知怎么回的办公室。没过多久,孙说想要休息,便告辞离开了。我跟陈珂坐着喝了半天茶,他说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事情,包括诗歌的灵、屈原的巫术、古书里的律法等,我的心思很乱,没怎么听进去。五点刚过,我提议去招待所喊上孙渎一起吃饭,陈珂摆了摆手,故作神秘地说道,打个赌吧,孙决肯定不在。我说,她不是说回去了?陈珂说,这你也信。我说,那她去哪儿了?陈珂说,小韩家里,他们定好了,她要去看一看那件带看弹孔的军装。我预感不妙,思来想去,还是跟陈珂讲明了情况,告诉他说,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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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我出门看见楼下停着一辆吉普车,以为是来接我们的,上车也没怎么聊,当日一切正常,你也在场,刚才朋发打来电话,我才知道并非如此,那辆车不是他派来的,至于小韩到底是谁,我现在也搞不清楚。陈珂吸了口气,说道,这事儿有点蹊晓了。孙决消失了两天,我没有报警,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出于私心,不想被卷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里;另一方面,也觉得根本无事发生,或未必走向最坏的结果。我有很多种猜测,可能这几天谈得很投机,一起去了外地旅行,或者孙决也没去找小韩,而是临时有事回家了,来不及告知。不过这些都无法解决我真正的疑虑。陈珂比我年长两岁,一直安慰看我,但也能感觉得到,他的担忧不比我少。我们一同去过几次江边,重温他们那天上午的行动路线,试着追索一些蛛丝马迹,自然是一无所获,我也想不出来任何能联系到小韩的办法,车牌号码没记住,只知道是辆深绿色的吉普,车门上印着一颗模糊的红色五星。我们坐在江岸的台阶上,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水纹波荡,暗光跃动,阴沉的天空映在其中,我想到陈珂的那句诗,天空是一只瞎了的眼,觉得无比确切,而我们的马车已被吹散了。我把这个想法跟他讲了出来,陈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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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拍大腿,叫道,我想起来了。我说,什么?他说,记得我们那天喝酒时孙说过的话吗?我说,你的比喻很失败?陈珂说,不是这个,她说,她的句子是从过去和未来里偷来的。我说,有点印象,所以呢?陈珂说,把她的诗歌拿出来,我们读一读,也许有点线索。我赶紧把孙决的诗稿从包里掏了出来,一字不落地逐句细读,不算好懂,没看出什么暗示,直至那首《气象学》,当日读过的那句后面,还有另外几行:谁为劫持提供着峭壁与花名,谁的瞳孔就迟早涣散,自力塌陷,埋伏于中下游平原。陈珂看了半天,指着题自问道,附近是否有与此相关的地点?我想了想,说道,有一个观测站,在城外不远沿着江水下行,我跟朋友去过几次,义务劳动,那边的雨量筒还是我帮着清洗的。陈珂说,我们去碰碰运气。观测站规模不大,设施简陋,无精打采地立在江中,采集着降雨量、蒸发量、风况、流速等水文信息,无人值守,我们跌过护栏,正反环绕,搜检一周,没什么特别的发现。服务室在前面约三百米处,我与陈珂跟那位年老的气象员聊了几句,没想到他还记得我,大概许久没跟人接触过,他表现得十分热情,端来了一盘不太新鲜的水果,始终讲个不停。我趁机问他附近是否有人居住,他说现在没了,后山上以前有几列破旧的营房,偶尔一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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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驻扎在此,不过搬得差不多了,很久没再见过。我向着陈珂使了个眼色,与气象员匆匆告别,向看后山走去。一座长长的泥制水池挡在营房外,分成数节,早先应是饮马所用,后经改造,连通了水路。槽架松散摇晃,被侵蚀得很厉害,铁管暴露在外,渗出水珠,持续向下滴著,三只灰鸽盘踞在营地的深处,朝着我们着了一眼,也没飞走,低头啄着地上的一大摊水。那辆深绿色的吉普车停在水池边上。我们平复了一下情绪,推开半的中门,拾脚迈人室内,海水的腥味扑面袭来。小韩坐在椅子上修剪指甲,穿着一件旧得发白的军装,胸前两个明显的星形破洞,露出泛暗的皮肤。孙躺在旁边的板床上,双目紧闭,身上覆着一张满是污渍的棉被,脸色如死灰,不知是死是活。我克制住升起的眩晕感,问道,小韩,什么情况。小韩将食指比在唇边,小声说道,睡着呢,别吵。我说,孙渎怎么了?小韩说,折腾了两天,累得不行,让她歇一会儿。陈珂向前走了两步,说道,我们把她带回去休息吧。小韩说,你带不走,她不跟你走。我说,什么意思?小韩说,她不想跟你们走,想跟我在这儿待着。我说,她自己说的?小韩说,没这么说,不代表不是这么想的,我的事情她都懂,她心里的话我也听得见。陈珂说,不开玩笑了,现在一切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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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及。小韩说,你们有点紧张,没必要啊。我说,那你到底是谁?小韩说,你这么一问,我也有点儿糊涂了。陈珂递去一支烟,对他说,我们来了,肯定不能就这么走,你说是吧。小韩说,她很累,我们这两天只是说说话,好几年了,我每天就想找人说说话。我说,我们把她带回去,今天这事凡,就当没发生过。小韩没讲话。陈珂说,你爱上孙决了?孙决爱上你了?小韩说,没有,不过你很有想象力,不愧是写诗的,我就觉得她挺可怜的,她觉看我也是。我说,可怜?小韩说,对,她第一眼看见我,就知道我是谁,但她也不说,反正你要是按着别人的脑袋才能上岸,你也可怜。我说,没太听懂。陈珂说,小韩,想说点什么的话,我可以陪你说一说。小韩说,不说了,我想睡一会儿,有烟有茶,你们自便吧。说着,小韩脱了鞋子,上床钻进被子里,与孙挨在一起,合上了眼,我们有点不知所措。没过几秒,他又挣开眼来,拾着脖子问道:你们冷不?我说,不冷,现在是夏天啊。他说,我怎么这么冷呢,跟在冰里游泳似的。我说,你发烧了?他说,应该没,你看我的头热不热。我没敢动,陈珂走向前去,用手背拂过小韩的额头,望着我,面无表情,忽然间反过手来,用力将小韩的脖子卡死,从床上把他硬往下拖,我也扑了过去,缠住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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胳膊,小韩就跟一具户体似的,压根没有反抗。我们把他拽到水池旁边,只觉得重,累得上不来气。小韩趴在地上,脸色青紫,昏了过去,一动也不动。陈珂擒住他的手臂,我跑回屋内,见到孙决忽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两眼迷离,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束青光照在她的身上。她看了看我,口中念道,三十年幻觉超载,三十年来我睡在冻土层,三十年话语引领着列车,三十年栩如生,三十年来我以为那是河流,而笔直之路正在离岸。说完,便又倒了下去。我背上孙决向屋外走,还没到门口,便看见那辆吉普车发动了起来,引擎爆破,如失掉心脏的鹰隼,只认得一个方向。那辆车在原地打了个转,加足马力,迅猛直冲,呼啸着奔向江岸,无可阻拦。一声巨响过后,吉普车与观测站共同坠人水中,溅起了一阵灼热的小雨,烟尘上浮,巨兽沉没,只余一件空荡的衣服躺在地上。我拾了起来,举在面前,忽觉寒冷无比,内心一阵阵抽搐,好像有谁在我的心脏上开了一枪,洞穿光亮,惊飞夜鸟。上游水库泄洪,搜寻工作一再延后,寻到户体时,已经过去了好几天,并且仅有一具,腐败严重,不成人样,没有确切的结果公布。我托人问过,据说户体既不是小韩的,也不是陈珂的,二人如雨滴一般灭在水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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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想去探寻陈珂从前的足迹,依据着曾经的通信地址不知为何,总觉得他并未彻底离去,在那里,似乎存在着某些事物与之紧密相连,也许是牧草,落叶,殷红的峡谷,液态的思想,抖开散落的心灵,或一行未完成的诗句。可就像我无法按时上班一样,始终不能奔赴彼处,总被一些意外的事情所耽搁。一九八七年初,我放弃了这个念头,原因之一是孙决的病逝,这对我造成了致命性的打击,整日茶饭不思,精神恍惚,更重要的一点,从孙决最后寄来的儿首诗里,我得知我的妻子欺骗了我。与她初遇那日,确有三人同在江边,两个男性是她的好友,相识数年,深爱着她,激烈且痛苦,她不知如何取舍,那纵身一跳近似一场疯狂的角斗,必须准确跃人捕鱼的冰洞,深吸长气,潜在冰层之下,游至对岸,而活下来的那人便是小韩。我被这件事情折磨得快要疯掉,难以平息,痛苦地想要离她而去,她一再哀求,恳请我的原谅,我不置可否。此时,我刚好有一个机会可调至省作协,于是想也没想,将刊物转了手,换个城市独自生活,还是老本行在杂志社里做编辑。一十就是三十年,从助理到主编,其中的苦辣心酸,不足为人道,这些年里,我忘掉了很多事情,逐渐寻获自身的价值,取得了一些成绩,也发掘了一批较有潜力的作者。二〇一八年,我的一位军旅作家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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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推荐过来一篇小说,作者很年轻,名字没有见过,小说叫作《山脉》,形式上有一些创新,不过也算不得突破,未能逃脱先锋文学的另一重束缚。《山脉》分成五个章节,各行其是,以不同角度探讨一篇消失了的小说将要如何持存,前面两节写得支离破碎,不明所以,我读得很困倦,到了第三节时,忽然清醒过来,这节由几篇日记组成,叙述了作者本人与勘察员C的一段密切交往经历,故事细节、人物面貌与说话方式使我认定这个C就是我当年的朋友,在此节末尾,他写到了一场无可挽回的死亡,前仆后继,新旧交替,生者持续步人梦魔。我抑制住内心的激动与悲痛,问朋友要来了这位年轻作者的邮箱,给他发去信件:您好,小说读毕,很有想法,语言似可更精细一些不知是否为终稿,有无修改意图。没有回复。过了两天我又发了一封:您好,不知是否收到上一封信,小说拟留用,勿投他处,请留下相关信息,以便支付稿酬、寄去样刊。次日,我收到他的回信,总共三行,分别是姓名、银行卡号和通讯地址,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我立即发去邮件:感谢支持,期待再次供稿,小说本身没什么问题,不过我有一私事不明,第三节中所提到的勘察员C,无论是职业、样貌、品性,抑或举止言谈,与我一位失联多年的老友极为接近,许久未见,我很想念他,离别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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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犹耿耿,所以冒味向您求问,这个角色是否存有原型,于何处得见,言辞混乱唐突,还请勿怪。没有回复。隔了三天,我又发去一封:按我推测,小说里的部分诗句为C所作,墓穴图也是他所绘制,与大熊星座映衬互念,这是我在三十年前给过的建议,而C的原名应是陈珂,苦居多年,热爱或曾经热爱过诗歌,你提到的乌云、山泉、火光与树,均是在其作品里反复出现的意象,不算新颖,却绝对真挚,据我所知,他没有女儿,只有一个儿子,所以很想知道,您与陈珂究竟是什么关系?敢请便示一二只言片语亦可。没有回复。第三天,我彻夜未眠,望着空百的页面,继续写道:打字不便,亦可与我通话,随时恭候,盼复。换了一行,再写:年岁渐长,凡事偏执,总想去捕捉一些逝去之物,何止星辰,何止气象,何止不存的山脉,在这世上,唯有无因的徒劳,动人肺腑。我在底部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没有回复。十天后,刊物印讫,我揣上两本崭新的杂志,从电脑里抄来一个地址,出门踏上了北行的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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